哪個地方都有老房子。在香港,最常見的老房子就是戰前唐樓。可是要保存或活化它們,要麼被改建成餐廳,要麼給收購拆卸再重建;就像有80年歷史的灣仔同德大押,我們只能眼巴巴看着它被拆去,剩下一個空盪盪的工地。
在台灣,一樣有許多老房子,既有日治時期的老建築,也有戰後的台式長屋,但它們一樣抵不過清拆,又或改建為咖啡店、餐廳或文創商店的命運。還可以有別的方法,去保存前人生活的軌跡和氣味嗎?
這次「小步台灣」之旅,我們找來一些台灣朋友,分享他們如何「佔領」閒置老宅,並開放給公眾免費享用的故事;這着實打破我們的想像 —— 一個社區空間,不一定要賣咖啡、造蛋糕、賣商品或倚靠基金與財團支持,也能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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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老房子注入新想像
這所位於台中的「Artqpie」,很不好找,若不是台灣的社區朋友大力推薦要來,已一早放棄了。
既沒有中文名字,也沒有明顯招牌;我跟從手機地圖,穿過台中市中心,走入冷清小區,再摸着門牌號碼,終於在高聳入雲的新樓盤與陳舊民居中間,找到這所鶴立雞羣,像咖啡店又像古舊書店的小店「Artqpie」。
推開埋在廢棄椅子與盆栽植物之間的大門,蓄了把羊咩鬚的負責人張宗舜(Argi)以和煦的笑容迎迓。或許他了解香港人對於樓房、租金的敏感,見我一臉孤疑,他先微笑解釋「Artqpie」現址的由來:「這屋子是『釘子戶』,屋主是位醫生,他不懂藝術和攝影,但他認同社會要有多元化,於是把這三、四十年歷史的老房子給我們用,去抗衡隔壁的新廈高樓。」他不用付租金,但要協助屋主修繕房子,以勞力換取免租;至於水電雜費,則自行負擔,「現在台中的租金也愈來愈貴了。」
他把這破舊的房子,改建為民間營運的閱讀空間,人們可免費到來休息、打發時間,或找本書來讀。往「Artqpie」室內一瞄,一邊放滿木書架,書籍以打開的方式展示;靠窗的一邊築了地台與日式榻榻米;白牆則上拼貼海報和書頁;一些文青與阿嬤都在輕輕談笑或看書,感覺溫暖。
他笑言:「很多人都問這是什麼地方,我都不知道怎樣形容,你覺得呢?」這該是給老街坊和文藝青年有個地方聚腳和讀書,算是對城市單一的生活形態的一種抗衡吧。
但何以Argi會得到那醫生業主的信任,透過管理他的老屋去抗衡主流?原來Argi和他的伙伴,是四個專門修葺台中的老房子,執拾木頭、家具去重新打造成公共空間的青年人。自2009年起,他們先後改建過三家台中舊城區的老房子;每次都為老房子改個名字,2009年那間屋叫「佔空間」,2012的那間喚作「本冊」,現在這間釘子戶則名為「Artqpie」。
開放自己的家,成為「借來的圖書館」
Argi與老房子結緣,以及為何要改建成公共空間,得由2009年說起。今年30歲的Argi是台中人,本科修讀英文系,畢業後再進入研究所修讀視覺傳播專業;當時因為想有一個比較大的地方來做功課,於是跟親戚租了一間荒廢的老房子來住。
「台中有許多老房子。親戚那屋子位於台中一個老區,感覺有點荒涼,而且我自己一個住那間屋子太大了,就算自己有工作、要寫論文,要是有人要來玩,應該也影響不大。加上我幾年前參觀過台中一家曾經廢置的老房子,屋內有令人驚豔的裝潢。如果我也能活化老房子,讓廢棄的空間得以重生就好了。」於是他略略佈置,然後開始一項大膽的實驗 —— 每逢晚上六點至十點把屋子開放,歡迎附近居民下班之後進來!「大家隨便繞繞(打發時間)都可以,我不管你們啦!」
親戚見老房子修好了,反正白天Argi去做兼職,房子沒有人,他們也就學習Argi,邀請朋友或街坊,到房子坐坐、泡荼,也讓愈來愈多街坊知道這房子是免費開放給大家使用。
Argi進而想到,如何讓人停留和感受這座老房子,「我不想他們那麼快走,但又不想弄咖啡給他們。當時我正跟朋友在寫論文,把書都丟在一邊,竟發現有人會拿來看,看完留下來跟我們聊天!」
這個偶然,讓他想到不如就把老房子化身成一間「借來的圖書館」。「當時我什麼都沒有,但我是大學研究生,可以到圖書館借書。」於是他跟4個朋友用盡研究生借書的配額,每人借20本書,合共80本書,就放在老房子任人閱讀。
「書借出來,也不用錢啦。圖書館有很多書沒人看,我們就借它們出來,放在老房子,讓不看見的被看見。」他們不單懂得利用自己所有,也善用社會資源,好有創意!
慢慢地,Argi又想到,可以跟朋友收集不同的生活和旅行相片,然後在老房子辦相片展覽,「我們然後再到圖書館借跟展覽主題相關書,那就湊合成一個專題展覽了!」
漸漸晚上的展覽與借來的書,成為老房子讓人駐足的獨特風景,不止讓區內街坊留下,也吸引區外遊人到來,老房子也就命名為「佔空間」。他們曾邀請約130位創作者到來,搞過39場講座,也舉辦超過20次展覽,「但後來愈來愈多人要來『佔空間』,有時展覽參觀人數甚至多達80人,成為眾所周知的景點,許多人到來參觀拍照,開始打擾了這一區老人家的生活。於是3年後,我們也就搬走了。」
這一次經驗,成為Argi改建老房子為公共空間的起點:「回想起來,當時一些居民跟我說,原本黑暗的街道,因為『佔空間』在晚上亮燈,不關門,有光照在路上,走過的時候感覺安全了。」開放屋子,努力營運卻沒有收入,不一定是很傻瓜的事;至少,讓街坊的心靈踏實了。
用出版 x 空間,為台中人說話
至2012年,Argi和他的三名伙伴,在台中舊區一個停車場後的廢宅,改造成第二個空間「本冊」,專門開放給人來看展覽及裝置;團隊也出版Zine(獨立紙本,又稱小誌)《生活別冊》,記錄他們在台中「佔空間」時期做過的事情,還有「本冊」的改建過程 —— 也就是台中年青人,曾在舊區開出花來的故事。
想到用出版去記錄空間經營的故事,是因為Argi很想為台中發聲。Argi說,「台中過去一直是一個不太重視文化的地方。台中是台灣離大陸最近的地方,長期以來都是軍隊駐紮和戰事基地。軍人只需要打仗,所以台中沒有文化的需要,不會藴釀太多文化的東西。當出現一些有成就的人,都會去台北發展,所以台中人的後代,感覺就是中規中舉,沒什麼特別的感覺。」這是台中人Argi對出生地最直白的形容。
「台北好像一個女皇。全台灣或是國外人,大部份要了解台灣,都是看台北的觀點。台中則好像一個『路過的城市』,一直不被重視。我希望台中人的想法和觀點被聽見;而有話要說,我認為要有空間。」所以,Arg改建老房子、做獨立出版和展覽等,藉藝術和設計,填補台中的文化空缺,也彌補人們對台中人不認識的缺口:「當我看到她需要什麼時,就試試做。」
2013年初「本冊」這改建了的廢宅結束後;他們有接近一年的時間沒有實體空間;但Argi沒有停下來,出版了《森林別冊》、《社羣別冊》等獨立雜誌,也借用別人的地方舉辦展覽;用書本和藝術展品,流動地佔領不同空間。
佔領,可以是一本書和一間屋
2013年下旬,Argi與伙伴經營第三個空間,即今天我身處的「Artqpie」。如今成立3年,既讓街坊到來閱讀和歇腳,也繼續搞展覽,同時自資出版《咱誌Let’s Zine》,又幫忙朋友編採寫台中地方誌《Sun》。他們也開始透過賣書、替人改造空間、編輯刊物、寫稿等去支持「Artqpie」的營運經費;「Artqpie」亦成了文化人到台中的朝聖之地。
這好像是一個成功的社區空間營運例子;但他斷言,不會在一所老房子留得太久。「你要我永遠待在同一個地方,太悶啦!」他不會忘記初衷,就是為何要在台中改建不同的老房子、做獨立出版和搞展覽。他拍拍桌上的書道:「『Artqpie』就是取自Occupy(佔領)的諧音。」於香港人而言,佔領就是去佔有一個廣場甚或一條街道;但眼前的台灣青年,卻想到用文化來佔領,「佔領可以有很廣的定義。好像這本書放着,佔了一個空間,也就是佔領。」
Argi憶述,2011年美國發生佔領華爾街運動,觸發他了解美國社會運動、文化與空間的關係。「我翻查資料,1960年代美國經濟蕭條,政府想幫年輕人找工作,但都失敗;其實他們只希望能有做自己事情的空間。」當時青年人佔用在舊區的空置屋、廠房,辦一些不算很正規的美術館、展覽館,「但它們所展示和呈現的多元化,很影響美國內外的文化發展。我想,台中人也可『佔領』民間地方,讓我們在主流文化中,開闢一個獨立和多元的文化空間。」
而他選擇佔領不同的老房子,讓廢棄之地被重新使用,是因為想問每一個城市人:「如果有一間舊屋,就一定要拆掉,一定要蓋新樓嗎?」這也是香港人問了很多次的問題。當收購了灣仔利東街,滿街開滿喜帖舖的情景不再,變成是只剩下一個以「囍」字為名的高級樓盤,我們其實可以有其他選擇嗎?
「我也會想,自己可以做到什麼呢?就是佔領一個空間 —— 留住舊房子的生活感和空間,讓大家尋找和感受一個城市的樣貌。有很多年輕人還沒有在這類房子待過。留住舊房子是傳遞一個地方的永續精神和態度,非實體和數字可以量度的。」他說得淡然,但很有力量。
「不論是經營『佔空間』、『本冊』和『Artqpie』,其實我們都只是想以比較生活化去呈現舊房子,讓大家打開眼睛和耳朵,自己去閱讀舊房子是什麼。」
下一步,Argi和伙伴們要再佔領哪家老房子,當然是未知之數;但肯定的是,他們會不斷在台中人被推土機步步進逼時,繼續鑽進城市的角落,開拓自由閱讀和發聲的空間。
訪問結束,隨着我離開「Artqpie」愈遠,愈走近鬧市中,眼前熙來攘往的台中市景色,漸漸浮出香港的重影 —— 在面對同樣都市化發展的洪流中,我們應該怎樣去佔領那不斷消失的舊空間;把它們還給社區,讓街坊能為自己的地方發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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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xt & photo by Bobo
Edit by G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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