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誌》是在倫敦創立的社企雜誌,以「幫助那些幫自己的人」為口號,給想自力更新的街友提供販賣雜誌工作。為何《大誌》在2010年會由英國帶到台灣?聽聽總編輯李取中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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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車站出口,跟香港一樣肩摩轂擊,那裏總站着一些在街頭謀生的人:派發傳單的婆婆、送免費報紙的伯伯,還有叫賣《大誌》雜誌的大叔等等。他們看似毫無區別,都是在街頭生活、餐風露宿的弱勢。

然而,賣《大誌》的大叔跟其他人有點不同,他並不是某某公司的外判工或時薪僱員,他是老闆 ── 他是自己入貨,每賣出一本100元台幣的《大誌》(折合約25港元),就賺取當中的50元台幣作收入。「他有能力為自己的生活負責,不用倚賴他人的同情或幫忙。看重這份尊嚴和價值,是《大誌》跟其他志願組織的分別。」總編輯李取中如是說。在台灣創辦《大誌》雜誌6年,他不單用雜誌的形式,幫助許多曾經跌倒街頭的弱勢重新起步;更矢志要用媒體傳遞他的價值觀,就是在社會失落已久的人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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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慈善組織或是社會公民,世界各地都有不少人銳意幫助生活於街頭的弱勢朋友,例如無家者(又或喚作「街友」、「遊民」)或低收入的街賣者等,最常用的方法是派發食物或物資;有些也本着「與其給他魚吃,不如教他怎麼釣魚」的想法,致力幫助弱勢上樓、找工作等等。

《大誌》(The Big Issue)可說是後者的佼佼者。1991年,雜誌《大誌》以社會企業的形式創立於英國倫敦,以「幫助那些幫自己的人」為口號,給一些願意自己自力更新的街友或弱勢羣體如殘疾人士,提供販賣雜誌的工作機會。以台灣為例,販賣員一開始可獲得10本免費《大誌》,全部售完就可以有1,000元台幣(折合約250港元)收入,以後就可以用現金繼續入貨;讀者每買一本,販賣員就直接獲得一半為利潤。如今《大誌》已散落各國,包括日本、澳洲、南韓、南非等。

曾在台灣 Yahoo!工作的李取中,2009年偶爾看到《大誌》,吃了一驚:「咦,為什麼台灣沒有什麼社會企業?沒有這種雜誌?原來台灣的社會企業比歐洲遲了20年!」他決心要把這本雜誌帶到台灣,也要為街友帶來出路;於是請來名設計師聶永真設計試刊封面,也撰寫了計劃書到倫敦跟《大誌》總部負責人見面,成功獲授權出刊;終於,2010年4月1日的愚人節,台灣《大誌》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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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取中案頭前的《大誌》,每期都由台灣著名設計師聶永真設計封面。

 

它,源自對街友的平等尊重

創刊6年,如今台灣已累積約100名《大誌》販賣員,以及每期3萬至4萬名讀者。《大誌》會為初入職的販賣員提供訓練輔導,每月底為所有販賣員舉辦最新一期雜誌的內容簡介會;雜誌社更有職員及義工負責照顧他們,例如我們在捷運站為某位販賣大叔拍照,傳送給職員後,很快便回覆我們販賣員的名字,對其工作狀況亦瞭如指掌。

這份跟販賣員建立的信任,得來不易;不是來自單純的照顧或愛心,而是平等的尊重。李取中解釋《大誌》的核心想法,是要尊重街友,並提供工作機會給想要工作的人。

他說,無論如何都會對販賣員個人作最大的尊重,只請他們遵守一些低限度的工作規條,例如工作時不能抽煙和喝酒,「我們會解釋,有人可能不抽煙,你這樣會影響別人。」即使是發出體味,他們也不干涉:「這是個人衞生方面,他應該要知道;我們會提醒,但不會強逼(洗澡)。」

有時,讀者會向雜誌社反映說,「看到有販賣員把賣雜誌的錢拿去買煙買酒,這不太好!」李取中他們只會冷處理這些「投訴」,「我不覺得讀者可以管這個。」工作時有工作上的規範,但工餘活動卻不會干預,這是《大誌》對待街友的一種智慧,「的確,規範別人比不規範是來得容易;但面對街友,一定要放手,他們才能自己生活。我覺得這是信任的問題,你必須要相信他有自己生活的能力。」

抱持着「我來幫你」這高人一等的姿態來幫助弱勢,並不是他們的取態。「很多人會覺得(幫助弱勢就是)『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這樣子,但一旦持續關注、幫助,對方便會形成倚賴的心態,對他以後長遠的生活是不好的。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及時間,除非你確定能夠長期這樣做吧。」

楊賜安在台北車站擺賣《大誌》已好幾年,他誠懇的叫賣已為車站的一道風景。

楊賜安大哥在台北車站外擺賣《大誌》已好幾年。他誠懇的叫賣,已成為車站的一道風景。

 

他,需要一份智慧的體諒

是故《大誌》的定位,是單純讓一些有工作意願的街友,擁有一份不被剝削而平等的工作;因為按他們目前的生活現況,實在難以取得工作機會。

李取中解釋販賣員過往的種種困難:「不管是什麼原因流落街頭,他們可能是在從前的家庭、工作上,碰到一些困難和挫折才流浪。」即使他們有勇氣工作,可能仍會再次面對打擊,「當一個人在街上流浪一段時間,自信心、心理素質上可能沒那麼強壯,一下子把他丟到所謂正常的職場,去接受工作上的規範,或要去做比較有規律性的生活,甚至要他跟人維持良好的互動,並不那麼容易,失敗的比率也蠻高。」

在街頭賣雜誌,便是一個很好的平台,讓街友重新適應社會。「我們是在一些所謂正常的工作職場,以及街友比較不穩定的生活中間的一個平衡點吧!意思是,賣雜誌的工作比較有彈性,他們有比較多的時間去學習應付一些工作上的任務,也可以慢慢調整個人生活狀況。《大誌》這種街報組織,在這方面是扮演一個比較不錯的角色。」

這些彈性,包括讓他們決定工作時間,例如有人在晚上才外出販賣,因沒那麼高溫;而天氣壞、生病,甚至月中雜誌沒那麼暢銷(《大誌》每月1號出版),也可隨時按需要休息。要知道他們可能是長期病患,年紀也不輕,實在需要這份體諒。

《大誌》的販賣員,工作該是愉快的。每期《大誌》最後一頁,都有一個販賣員的小故事,把他們從前生活的艱苦,與賣雜誌後的轉變都寫下來,不是成功見證的那一類文章,而是真實的生命記錄。每次在街上遇上他們,也總是笑容可掬,誠懇地推銷,甚至能跟你就着雜誌內容侃侃而談。

的確,有些販賣員賺了錢,終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所以他們加倍享受這份工作。最厲害的販賣員,月入4、5萬台幣(折合約港幣10,000至12,500元),大概賣800-1,000本;而平均每個人也可賣300本,賺取15,000台幣(折合約港幣3,750元),在台灣生活還算過得去。

說起最近一名販賣員的經歷,李取中罕有地展現燦爛笑容:「有個『江蘇伯伯』蠻有趣,他年輕時來台,晚年來賣雜誌,終於能賺錢回家。平常他都很兇,但一可以回江蘇,就說笑問我們要不要跟他回去當他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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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全國有多個發行站,給販賣員補貨、休息,每天由義工當值。

 

它,並不是讓街友重回社會的踏腳石

《大誌》,或許真是一份可以打一世的工。

它並不像一些志願機構的就業計劃,當街友駕馭得到較輕鬆的工作後,便會轉介他們「重投社會」,去找「更好」的工作。「以前人們對我們有一種想像:街友是不是可以透過賣《大誌》,再找到更好的工作,回歸到正常的社會?我看不是。」

李取中認為,社會太喜歡把人和工作標籤,「以我的價值觀來看,並沒有所謂更好的工作、什麼工作才更合適。」所以《大誌》不會把街友推到另外的職場,「或者轉個角度想,當透過賣雜誌取得生活的穩定性,然後有更多的選擇權的時候,你就自然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去做。」

這也是《大誌》的目的 ── 街友透過工作,取得生活主導權,不再給失敗及貧窮磨蝕人生。

他們有很明確的界線,就是尊重街友的選擇,只幫助他們賣雜誌。「我們要尊重他的生活形態。跟一般人之間的尊重和互動一樣,這是困難的,因為有時候我們也會不自覺站在一個比較保護他們的角色,但那並不是對等的關係。」他會提醒自己和同事:「所謂自信心的建立,它不會是人家給你的,不會只說『我很尊重你』就提高了自信。自信心必須要透過自己在各種經歷中做選擇和判斷去建立。這是我們跟一些幫助街友的非牟利組織比較大的差異。」

英國街頭藝人James Bowen 與他收養Streetcat Bob一直街頭販賣《The Big Issue》,James更將他與Bob的故事撰寫成書。(圖片來源:The Big Issue Facebook)

英國街頭藝人James Bowen 與他收養Streetcat Bob一直街頭販賣《The Big Issue》,James更將他與Bob的故事撰寫成書,電影將於2016年年尾上映。(圖片來源:The Big Issue Facebook Page)

 

他,只想做一本好雜誌

也有人想像,《大誌》的內容是不是會特別關注街友的狀況,每期都有關於街友的報道?對不起,在迄今已發行79期的台灣版《大誌》,要尋找有關街友的故事,就只有最後那頁;而《大誌》Facebook專頁也不易找到街友的身影,不像外國的《大誌》Facebook,有很多關於街友的圖文介紹。

李取中面對街友的態度,是光去幫助他們好好賣雜誌,其他一概不管;他辦雜誌的態度亦然,只做好內容,不借讀者對街友的同情心,去讓雜誌暢銷。「我要確保大家買《大誌》是因為好看,而不是同情。不管你的產品跟服務是什麼類型,都要確保你的產品,被人們能夠接受,不做這樣的東西要幹嘛?」他嚴肅地說。

身為總編輯,他認為好的東西,是”Big Issue”,即是具有國際視野的人文關懷。翻開手上8月號由Björk當封面的那一期《大誌》,19頁的主題報道,是世界各地不同的南方,既介紹他們的習俗或特色,但更多是深度的解說,例如向海的南方城市,人民的生活態度與價值觀。其他內容,則是五大洲的人道救援、人權、科技、文化、綠色生活等國際最新動向的小格文章,簡短易明;讀完一期,就像上了一次世界非主流價值課。

李取中很強調價值觀,整個訪問把這詞彙重複不下10多次;因為在他心目中,上至政治體制、公民意識的問題,下至社會歧視、族羣彼此攻擊等等,都是因為大家的價值觀出了岔子。「就像做《大誌》,其實困難是,怎樣除去一般人對街友的標籤,又或是負面的想法;然後怎樣讓人們盡量少用標籤化的語匯去形容一個獨立個體。對我來說,街友只是生活現況的描述,但是社會總是習慣於當你某天一旦被賦予『街友』這樣的標籤之後,它便一直跟着你,不管你以後去工作,或是所謂成功,人們還是拿回來說。某一程度來說,是因為社會一些人的價值觀對這族羣的不認可。」

他盼望普世價值、人的尊嚴等,能藉着雜誌傳達,「生活在這片土地,要想想世界在傳遞什麼基本的價值,不能一直只看台灣和自己。」但台灣媒體,尤其在強調本土意識的年頭,對這方面不太關注,「從媒體的現況來看,的確我們(台灣媒體)對國際信息的信息量是比較少的,所以《大誌》是應該補足這一部分。若果我們決定要做一個主題,不會因為要考慮『愛台灣』的關係,而把一些我們覺得好像還沒辦法去做好的報道,就硬放進去。要是我們覺得主題真的不錯,不管是哪個國家都會報道。」

而以藝人當封面和做訪問,也是《大誌》近年的另一賣點;就像7月號的陳綺貞X盧廣仲的雙封面令銷量大增,也很快絕版。「用藝人做封面,當然能吸引年輕世代的讀者。藝人是自己主動找我們,又或由外國的《大誌》供稿的。我們沒有只用名人、明星作內容,雜誌主題還是一直存在。」

編輯只有李取中(右)與年輕的執行編輯Brian(左)兩人。Brian自言大學時期已很受《大誌》的國際視野的內容影響,故加入團隊。

編輯只有李取中(右)與年輕的執行編輯Brian(左)兩人。Brian自言大學時期已很受雜誌的國際視野內容影響。

 

李取中強調,《大誌》不會仰賴藝人的封面來討好讀者。「我覺得目前很多媒體陷入這樣的方向前進,就是太在意點擊率、讀者意見等等。要是只拿讀者的喜好或是關注點,來作為媒體經營的價值判斷,那是很大的issue。做媒體一定會收到讀者意見反饋,但是大部分還是要按自己想法去做,因為並不是他們在經營媒體,你才是經營媒體。這是媒體很重要的一環。」

他很清楚,雖然雜誌現已收支平衡,但一定要在商業和理念層面的展現之間,取得一個平衡。「誰才是真正在負責掌握這個媒體走向的人?你本身應該要有清楚的價值,不能讀者他們喜歡什麼,你就給什麼,這樣就失去媒體的意義。」

《大誌》甚受台灣的大學歡迎,雜誌也有邀請同學協助在校內進行推廣。(圖片來源:The Big Issue Taiwan Facebook)

《大誌》甚受台灣學界歡迎,雜誌會邀請同學協助校內推廣,同時也招募大學生和其他讀者當一天販賣員的義工。(圖片來源:The Big Issue Taiwan Facebook Page)

 

回到香港,還是對手上幾期《大誌》愛不釋手。

台灣《大誌》不單是改變社會對弱勢的價值觀的媒體,它的經營模式也能讓街友重拾尊嚴。香港人,能不能也擁有一本屬於我們自己的《大誌》?

 

(全文完)

Text by Gi

Edit & photo by Pakk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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