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跟一班志同道合朋友住在一起,那會是怎樣的一幅圖畫呢?
在台南,幾個青年人這把這間荒廢多年的鐵器廠「能盛興工廠」租下,改建成民宅共住;他們每天在那裏生活,一起煮飯,售賣小農菜蔬、在地食品、書本與文藝產品;平日一同策劃社會行動,餘暇則各自打散工(有時也會一起打工),解決生活費。
這大宅,打開大門,讓人自出自入,去吃家常味道的晚飯,去買在地的良心食品,去看台灣本土議題書籍,去商討策劃社會行動 ── 這裏仿如烏托邦,你想加入的話,他們總以微笑歡迎。
訪問當天,天氣熱得讓人汗流浹背,衣服乾了又濕濕了又乾。眼前這班年輕人,衣飾單薄樸素,讓人想起油麻地那已結束的「碧街18號」,同樣生活簡樸的負責人,也曾租下一間地舖(前身為活字印刷工場),開放為多元公共空間和民宿,鼓勵人們共同生活,展開各種社區實驗。
「碧街18號」的實驗已於今年7月結束,但用「共宿一宅」去嘗試探索生活的各種可能,凝聚更大的力量去推動社會改革,卻未必此路不通。至少在「能盛興工廠」的這班青年人身上,我們看見一幅又一幅充滿盼望的圖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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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很多雙手一同去建造的家
「能盛興工廠」位於滿佈咖啡店、餐廳的著名文青弄巷信義街,建築的外觀和氛圍頗有違和感 ── 舊家具散落四周,沒有多餘的裝修,只有基本的磚牆和水泥地,一如《鋼琴戰曲》中的場景;二樓則放滿反核宣言、彩虹布條或遊行標語,還有各種有待維修的東西。而另一個相連的單位,更如貨倉般放滿家俬木板。工廠不設冷氣,夏天每人都以最少的衣物來抵擋台南的太陽。
但,這裏卻有她自己獨特的條理。在地下的雜貨店,整齊的貨架放滿台灣在地加工食品和環保日用品;地下的藝術空間井然地展示有關海洋的黑白照片;二樓的睡房,早上已經沒人在睡,牀鋪疊放得好好的。
地下酒吧,掛上一張用漂亮字體揮筆的三語告示《能盛興生活公約》:「1. 晚上十(時)後請降低音量……3. 自己的餐具自己洗……7. 少抽菸……8.共同遵守工廠守則,愛護能盛興。」
「愛護」二字,尤其吸引眼球,因為這裏所有事物的出現,大抵都是出於愛。
「2014年,有朋友經過這條街,看見這已經荒廢許多年的舊鋼鐵工廠,即使東西都給白蟻蛀壞,但我們幾個好朋友看到這裏時,還是很喜歡,於是決定租下來,大舉維修,回復她的原貌。」郁宜在「能盛興」一開始就跟6個朋友一起同住,她說,「一張椅、一個廁所都由我們親手去造。」難怪一磚一瓦都充滿感情……慢着,女兒家做粗重的木工泥工?不容易吧?「我們本來都不懂木工水電,但慢慢一起學會了,現在還可以出去接工程來打工呢。」
如此堅持不購買現成家具,一手一腳從垃圾場撿來東西升級再造,是為了什麼?「我們從當初一起承租的7 個夥伴,到今天有人走又有人加入的11個夥伴,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愛土地,愛地球。」
「因為這份愛,才有這個空間,所以凡是關於環保和土地議題,不論是展覽或各種活動,我們都盡力去做。」於是慢慢「能盛興」變成一個集獨立書店、小農市集、演覽展出場地、民宿以及政策倡議辦公室的公共空間。
一起去經營一個倡議環保的地方,還不徹底;理着光頭的女孩Dee Dee說:「我們要一起居住,共同去過環保生活。」
用家人般的關係作為羣體的力量
共宅同居,在香港也非罕見,目的大多是由於兩情相悅、見多幾面,或是節省租金、方便上班。至於「能盛興」這11位平均年齡在26、27 歲的青年人,為何非要一起居住不可?
原來這不是一條可不可的問題,而是對他們來說,一起居住根本是自然不過的事。「不能說是為了哪些活動而在一起。我們本來就是特質比較相近,都是愛土地的人,生活圈、朋友都很近,接觸的事情都很像。其實台灣的老眷村也是這樣子生活,他家的小孩子我來幫你帶,大家總是在一起。」Dee Dee柔聲地說。
但他們很清楚,來這裏並不為殺時間或逃避現實,「我們為的是要一起做些什麼,而不是只待在一起。」其實他們忙得像在全職上班,每天「能盛興」中午12點開門,先分工去書店和雜貨店當值,到下午4、5點,大家買菜煮飯,招呼訪客與鄰居吃飯,飯後各自報告手頭工作,「例如郁宜是藝術家,她就要開始籌備她的作品和展覽。」
然後每個月第3週都要舉辦小農市集「能盛興菜市仔」,要做各樣的聯繫工夫;重頭戲是每年12月底的台南彩虹遊行,還有3 月的台南廢核遊行,都由「能盛興」的11個夥伴統籌,這都是他們切身關注的事情,為的是倡議政策和推動社會改革:「舉例做廢核,因為我們是全國平台,籌備時間很長,這些都需要平時作業。」今年彩虹遊行的總統籌郁宜說,這些工作都得半年前開始。
除了有時候晚上的讀書會和外出上課,他們還要抽時間去工作:「這裏租金大約每月4萬元台幣(折合約港幣1萬),初時要四處打工去養活工廠,但7、8個月後(工廠本身)已經收支平衡。可是我們自己也是要出去賺取生活費。」
他們強調,這些都是普通的家庭生活而已,「大家每天的生活就像一個大家庭,全部人平等分工,一起煮飯,一起吃,一起生活,都是基於一種家庭的感情的基礎。外面很多團體,他們的基礎或者是只領薪水工作,是一般合作的方式,可能比較多不開心;但當我們是基於家庭的情感,沒有利益(瓜葛)的話,很多事情就能一起包容。」
人多總不會沒衝突吧?爽朗的普京直言:「一家人生活,怎會沒衝突?有不同意的事,當下就要講出來!(其他夥伴當下大力點頭)要是不說,那麼就會有很多不好的事情,慢慢在這個『不說』的後面。你不爽我,那要跟我說,我知道了,才可以改進。」
而議決事情的方法,則用民主投票,「不過大家已如此緊密地生活了一段時間,對很多事情,不論是默契或想法都培養了,也不會有太大爭議。而一些日常的小事情,像你們常問到誰洗廁所或誰煮飯,我們在吃飯和喝酒當中,都簡單地決定了。」郁宜笑說。
說到底,因為他們推動的都是小眾議題,深明要特別團結,「我相信台灣沒有地方有我們這樣的族羣,我們都對社會不滿,所以更加要如此聚集起來。」Dee Dee頷首說道。
「也可能因為我們在外邊也過得不太好,沒辦法在體制之中,找到舒適的狀態;自己跟人家交朋友,也會有很多害怕,沒有辦法很信任。」在「能盛興」這個家,如果說他們找到了理想,那不如說,他們找回了自己。
用生活和行動代替論述
然而,這樣的生活,苦嗎?這11位青年人原本都各有自己的專業,有造型師、藝術家、大學生、動畫剪接師和木工等等。如今都放下身段,彷彿上山下鄉,不易獲得家人理解;像普京,媽媽就每天打電話來叫她去考公務員,「我已經讓他們知道,我在這邊很好,做的是我開心的事情,但他們仍覺得這樣不行,怕我會餓死。」她稍稍思考,再說:「但我自己覺得,現在不用依循主流社會規範,可以做自己比較想要做的事情;這是真的想做的事,然後做到了,是開心和值得的。」
而親身來過「能盛興」的人,都會給他們的生活打動,相信他們的工作,並不是生產着無用之物。像最親近的鄰居阿公阿嬤,Dee Dee說,「他們都很支持我們。像我們擺菜市集,人多和有表演,有時會很吵,也可能時間會晚了,但他們都很包容。」普京也笑指:「路口有個裁縫阿姨,會趁兒子不在,把不要的東西送給我們,因為她兒子會拿去賣給回收商,她給我們時總會說『趕快!』,哈哈!」
每天來參觀的外來遊客或台南人,跟他們買東西、一起吃飯的,又或來討論社會議題的,總是絡釋不絕。他們總能溫柔而堅定地用生活分享理念,「我們不會長篇大論的論述,因為愛地球和環保,在Google都會查到;但是當人們看到一羣年輕人,沒有去選擇一些(大眾感到)高興的生活,然後感受到我們的快樂,他們就會想知道更多。」
的確,沒有人想聽太多理念或論述;而眼前的他們,用有血有肉的生活,讓人更輕易地進入他們所關心的議題,Dee Dee續說,「如果來這裏後,真的懂了些什麼,又或理念被改變,應該是看到大家的生活狀態吧。」
世界很大,「能盛興」只是他們人生其中一站,即使生活在烏托邦,他們的雙腳卻不會停留在此,而是朝向更廣闊的土地邁進。
「每個人對未來都應該有不同的想像吧?不會留在這裏一輩子,也不會一直做同樣的事情。」郁宜直指,她並不自足於現狀,「但不變的是,大家已經成為家人,以後要做什麼,都仍然是家人。深信大家都會往土地走,或是種田,或是參與土地各種的活動;因為已經打好了基礎,才有更好的計劃,可以往前面前進。」
眼前的青年人,用生活去改變自己、社羣,從理想生活再走向社會。當回望我們自己,不禁自問:我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我們說關心社區,但有幾多街坊認識我們,以我們為鄰舍、朋友?我們有沒有家人般的緊密作為關係的基礎?我們口中的論述,有沒有相應的社羣生活反映出來?也許,在我們滿口道理之先,能切實地生活出來,我們想望的美好價值,才找得着實現的起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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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xt by Gi
Edit by Pakkin
Photo by ball + Pakkin
Video by b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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