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假前夕,「一小步」進行了幾次實習生面試。10多位大專生到來,談到自己想要在「一小步」嘗試的社會實驗,當中有5、6個不約而同表示,希望做一個幫助年輕人走出情緒低谷的計劃。
難道你們都是社工系學生?
不。那是因為,大家都面對着自殺困擾:
「我同學早前自殺了……」
「朋友有了情緒病,要食藥。」
「看完《一念無明》後很有共鳴。」
「我所讀的大學,是八大之中最多人自殺的。」
聽得扎心。死亡,就在我們身邊 —— 2016年至2017年4月中,有54位學生結束了生命。7月上旬,又再多一名理工大學的應屆畢業生輕生了。
當香港有3成人有自殘及企圖自殺傾向,6成學生有情緒病徵兆;殺死年輕人的原因,是什麼?
在剛過去的一期《突破書誌Breakazine! —— 唞氣》,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副教授許寶強,跟6名年輕人,對談有關學生自殺的種種;僅在此轉載,讓我們先聆聽彼此不想活下去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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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討論自殺
/6 個學生 X 許寶強教授的對談 (上)
窒息環境下的情感狀態
香港人或崇尚「中立理性」,或着重「批判思考」,向來都不習慣討論情感。在嶺南大學任教多年、近年開辦民間學堂流動共學課室的許寶強教授,倒是幾年前已寫過文章討論「從核心價值到核心情緒」,鼓勵人關注情緒和背後的操作機制。他近年在大學開辦「情感的文化政治」課,思考的也正是現代人的情感狀態,開心、焦慮、憂鬱, 逐個現代情緒跟學生一一探討。
他看到的是,人在無止境的追逐「perfectself」;渴求亮麗的完美,造就了「教育」和「美容」兩大行業興盛。前者為思想知識的裝備, 後者為外在形象的打造, 內外兼抄,都讓人催生又壓下了許多情緒。「譬如『博』『雅』教育的想像固然美好, 但在這教育追求的perfect學生形象中, 憤怒和絕望可有位置?人又真的是完整的嗎?人會否其實是分裂的、喪的,喪到連自己癲起上來都驚?」
當對「完美」的渴望是如此強橫,許寶強其中一個心願,就是讓其他「不完美」的情緒,都有被確認的機會;被壓下的想法, 有提問和對話的空間。畢竟,由2016 年至2017 年4 月中,已有54 個學生自殺,警號太清晰了。
但社會上的迴響,倒是沒想像中大。教育局曾呼籲學校別跟同學談起自殺,也叫報紙減少報道,免得把自殺風氣傳染開去。「但當那是大家真實的情感狀態,討論是壓不下的。拒絕討論,反而會引致一個毫無準備的社會狀況。駝鳥解決不到問題,如果連生和死都迴避,到底還有什麼值得討論?」
「讓所有情感都飛一會吧。」這心願教人震撼,也讓人感動。於是帶着這寄願,我們找來了6個學生,請他們分享自己的故事, 並請來許寶強引導討論。學生背景各異,或者說不上最有代表性,但希望是聆聽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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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用一個詞語來描述自己現在的存在狀態,那會是什麼?」
許寶強教授問。
「虛無。」
莫家麟 / Thomas
21 歲, 浸會大學文化研究系,三年級
「我賣過波鞋、帶過歷奇、做過飲食業,可是賺回來的根本就養不起自己,買樓就別提了。我開始想,辛苦讀書返工是為了什麼? 『你表哥駕到飛機,點解你搵唔到份好啲嘅工? 』望子成龍的話,我聽很多。」
「我想不到。」
蔡麗婷 / Lilia
22 歲, 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四年級
「開始找工作才發現, 原來很難說得出自己想要什麼。回顧中學和大學做決定, 我用的都是『排除法』。我不喜歡Science、BBA ,所以就讀文學院。但職場那pool太大了,我到底想要什麼? 我答不出來。」
「接近邊緣。」
陳韻如 / Kayla
22 歲, 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四年級
「我的狀態應是就嚟癲。我上個學期在經歷『身分危機』。最挫敗是, 曾經以為自己很聰明,解決到社會很多問題。但原來不是靠一腔熱血和勤力就得,原來你身邊是會沒有人的,因為大家不接受你那一套。
「困惑。」
朱卓琳 / Sharon
16 歲,中四
「最困擾我的是,我選的科目是完全無關的。選Chem是因為出路多; 選Geog是因為那比Bio容易讀; 選Music是因為聽說那較易考高分。總得要睇分做人。我下年去加拿大讀書啦,但目標仍然很不清晰。」
「迷惘。」
Kathleen
16 歲,中五
「我現在能做的只是不停準備考試,同時心想為什麼自己資質那麼差? 有同學輕易就拿得5**,但我總是拖衰個average。我本身想當社工, 但大家都說選理科才有出路。是這樣的嗎? 好多事情也讓我困惑。」
「兩極。」
陳智森 / Sam
20 歲,待學,立法會議員助理
「其實我最想用影像改變社會,常亂想拍到電影就正了。但實際上我又想買樓、兩口子早些結婚。所以我只能說,我會踏踏實實做社工, 再嘗試『撈』些微電影來玩。我就是這樣,想像瘋狂但又不敢冒險。」
誰沒想過死?
現正待學的Sam闡釋自己的「兩極」時,還舉了個例。他感嘆自己的遭遇不公,讀副學士時非常拚命,甚至每個申請的獎學金都拿得到,但結果大學還是拒絕了他,原因是他幾年前的公開試英文只得level 2 。「喂真係有無搞錯。我想過,不如搞個記招『篤爆』大學, 沮喪時也想過,不如我自殺。如果我在浸大社工學系大樓跳下去, 迴響應該很大? 當然我沒這樣做, 這是我的兩極。」
由關鍵詞進入, 挑起的竟已是死亡的話題。仿如禁忌,卻如此切身。
「我猜想,想自殺可能是頗為普遍的情感狀態。不知其他人有沒有相似的經歷? 如果想過自殺,為什麼想? 如果沒,為什麼沒想過? 」許寶強問。
最貼身的禁忌
浸大year 3 的Thomas說,他也想死過兩次。一次是初中被告之有糖尿病。「那時想與其每天吃藥打針,不如死了算啦。」怎知醫生過兩天後表示報告弄錯了, 他只是血糖偏高。第二次是少男心事。Thomas不無尷尬的笑說,「你知啦,男校出身,當年女仔就好似你成個世界咁。」當時心儀的女孩住在澳門,本來聯繫頻密, 他亦用心維繫, 怎料有一天女生分享好消息,說自己剛剛「出pool」了。「當時整個世界崩潰,就想過死。」拉他回來的,是天主教信仰。「我信自殺會落地獄,所以會驚。」
嶺大的Kayla回顧最初接觸「死亡」, 則是由於小時候父親在內地「包二奶」,母親常常在夜裏喝醉,並攬着她哭着要尋死。「那時覺得好恐怖, 喂唔可以死㗎喎。」倒是長大後,死亡的恐怖感漸漸消去,甚至被生存的恐怖感蓋過。
「前陣子有人在嶺南吊頸, 那亦是我最大壓力的時期。每天起牀都渾身無力。我起牀是為了什麼?今天和明天有分別嗎? 彷彿每日的生活都是重複的,沒有意義。我想過,如果寫封遺書,在宿舍跳下去,是否可以上到報紙,告訴這社會大學生真的非常辛苦? 」拚了命考入大學後, 原來不見光明, 倒是感受虛無的開始。但死的控訴能引來多大迴響,可能大家心裏都懂。
被生存的絕望感籠罩
Kayla 的嶺大同學Lilia,也在天橋旁邊想過死,也是被生存的絕望感籠罩。「那時家人覺得你若考不上大學,人生就再無其他出路,更可怕是,連我自己當時也是這樣想。」完全無得揀的狀態「好恐怖」,這三個字,Lilia說得很重。
中五生Kathleen說,那種「無路可走」的狀態,她明白。但當普遍學生覺得學校是地獄, 最讓她感到痛苦的曾經是回家。「以前和家人關係很差,每晚都10時後才回去,一回去我就極多情緒。我試過?手,試過走上天台邊緣,試過哭着問神,為什麼你要給我一個這樣的屋企。」直到上個暑假參加教會營會, 她才開始釋懷和改變。
Sam補充,為情而想自殺這事,他也試過。他苦笑解釋,「其實不是真的想死, 是想用死告訴對方你不能失去她」。教育局的「防止學生自殺」專頁中, 給想過為情自殺的人的建議是「若你死去, 男友很快再交女友,不值得」,對他幾乎是笑話。但這不是他唯一一次想死的經歷。Sam母親是失明人士,有情緒病,而Sam高小至初中亦有情緒病,「加上父親常在大陸工作,很多年來我和媽在天水圍的家裏就是不斷互相發癲」。那段時間他不斷尋死, 也見了近4年社工。「防止學生自殺民間聯席」在2016年成立, 他如今是成員之一。
青春怎會零創傷, 原來是這樣真實……(待續)
Text by Tszning @ Breakazine!
Photo by Andy
(Model:Kennie Chung、江子沅、何曼寧、崔兆輝、陳智德、陳萱、彭健霖、黃進成、葉海意、鄧志鏗、鄭根海。鳴謝:生活書院、虎地書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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