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步」實習生Kel,剛大學畢業,試過人生低潮,也有同齡好友因病溘然離世,卻從沒認真想過自己跟死亡有何關連。這次跟天天在倒數生命的癌病患者陳偉霖,談及他支援企圖自殺人士的計劃「死嘢」,打破了她對生命的種種看法。
就讓Kel和偉霖來一次思考死亡的對談。以下是Kel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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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到棺材店。從事死亡教育的陳偉霖,在我剛走進去,打過招呼就閒聊道:「你有沒有想過要用甚麼棺材?」其實嘛……我一方面對於被棺木包圍感到好震撼,另一方面又因為第一次負責訪問而有點緊張……幾分鐘後才懂反應過來:「到時我人都死了,還不是要一副普通的木棺材就算嗎?」況且正值青春年華,要思考死亡,太遙遠吧?偉霖窮追不捨:「沒想過?死亡不一定是不吉利的事呀!為什麼不能視死亡為你生命的一部分?」
說完他就轉個身,跟店員熟稔地聊天,有說有笑,氣氛輕鬆,加上店舖窗明几淨、陽光充沛;眼前的人和物,與我想像中的陰森棺材店,全是兩個世界。在這個特別的場景,陳偉霖向我分享的生死觀,以及所創立的改變死亡文化組織「死嘢SAY YEAH」,也是跟主流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大叫「熱愛生命」就有用嗎?
要談死亡,陳偉霖或許是青年人之中,最有資格。他一出生就患上罕見皮膚癌,全身長滿黑斑。醫生曾說他只有5歲命,至今活了35年,近年病情未許樂觀,「我現在是『偷生』,哈哈!」他施過多次手術,一生徘徊死亡邊緣,2012年為此辦了一次生前葬禮,向朋友父母分享遺言,也藉此宣揚愛惜生命的方式,「我不怕講死亡,這是一件好正的事,是人生極重要而榮耀的畢業典禮,而不是逃避人生問題的出口。」
但對於部分年輕人,死亡卻被認為是一了百了的解決方法。近年學生自殺新聞接二連三出現;2015年,每10萬個10至19歲青少年有3.79人自殺,2016年增至4.07人。
坊間都在討論如何拯救年輕人,政府去年便成立防止學生自殺委員會,以教育工作宣揚生命美好,並進行研究調查;教育局又舉辦許多生命教育計劃,冀望教導學生珍惜生命;偉霖卻不認同這類教育:「主流只主張正面思想,逼人勁講熱愛生命,不准提及死亡。談生命就是積極、講死亡就是消極嗎?」就像政府搞禁毒一樣,廣告中讓年輕演員大叫「企硬!向毒品說不!」,硬銷正能量,的確不是人人接受。
偉霖以宣揚死亡為召命,過去辦過生前葬禮、死亡音樂會、壽衣時裝展等活動,因他不相信死亡代表負能量,想以不一樣的方式,喚起人們正視生命。今年4月,他更創立慈善機構「死嘢」,在香港這個鮮有大剌剌地談論死亡的地方,名正言順「叫人去死」。
吓?面對想死的人,不但沒有阻止他們自殺,反而認真指導如何去死,是什麼的鬼主意?
求助者想死,卻先被認真的求死方案「煩死」?
其實早在「死嘢」成立前,偉霖已私下幫助企圖自殺者或末期病患,他的社交平台、電郵及電話,這幾年都收到許多求助個案,就像背上了數十人的性命:「好忙呀大佬。」從沒有受過輔導訓練,但他以自己患病、治療、舉辦生前葬禮經驗等,去幫助一個個尋死的人回頭。
來求助的,偉霖說都是口口聲聲死意已決的人,而他會像幫助末期病友般立即回應;即使對方想死,也表示支持。「因我相信要自殺的人,不是想聽生命有多美好。我沒權利批判別人生命該何時停止或繼續。如果你真的想死,我就幫你安排。」
他的做法是,先了解尋死者的意向,然後認真地提出很多趣怪的死亡方案,例如曾一本正經地向男求助者提議,可試試在性交中猝死,並說出一堆理由,即時收到四字粗口作回禮,「然後他打消了去死的想法。」
又試過有求助者說要跳樓。偉霖問對方,想不想死得漂亮?對方說好,他就建議找相熟的物理學家,用科學知識計算風速、弧度及距離等,讓跳樓時像跳水般優美。「只要每日練習,模仿跳水動作,後腦落地才不會毀容。」聽來荒誕的建議,從偉霖口中說出,竟變成嚴肅的提案。對方覺得麻煩,決定還是不要死得漂亮,怎料他又追問:「咁你想幾樣衰?」對方抓狂了:「我只是想死,為甚麼要想這麼多?!」在致命的認真,和一連串的黑色幽默之間,求助者最終放棄自殺念頭,這就是偉霖另類的助人方法。
「不,我沒有叫他不要死,只是跟求助者認真地討論死亡,他們就會明白內心的真正意願,其實並不想死。我最憎人話去死卻那麼求其,如果真的甚麼都沒所謂,怎麼還要死?人怎麼對死就沒所謂,對生卻那麼執着?為什麼不能對生存所面對的困難,也用沒所謂的態度面對?」別以為他只會用戲言去面對求助,他還會一直跟對方聯繫,有時甚至跑到人家說要自殺的地方親身勸阻,「我有一些微小的執着,例如在網絡上,一定要得到求助者回應,並且由我完結對話,才放心得下。」
偉霖覺得這是他的固執,我卻覺得,這些固執是想告訴求助者,即使他們被世界遺棄,但網絡另一端,仍然有人着緊自己。
曾有未能成功自殺的求助者家屬找他算帳,誤會他教兒子去死,讓他花盡唇舌解釋所做的,其實是從求助者產生自殺念頭開始,透過這種黑色幽默,讓對方思考死亡對自己的意義,以及是否真的活不下去。慢慢地,求助者自會發現死亡以外,其實還有更多事情要做、更多事情可做。
一個人的生命教育行動不是更好嗎?
漸漸,實在太多人向偉霖「找死」,令他萌生成立機構的念頭;「其實5年前我舉行過生前葬禮後,就暗自許諾要搞好生死教育。而近年學生自殺問題愈來愈嚴重,單是2016年頭3個月已有16個年輕人相繼自殺。即使我多努力,不斷去學校或機構演講,也幾乎每晚都處理人們的求助,但也好像做得不夠。於是想到不如成立一個機構,做大件事。」平日說話「招積」的他,坦言過程並不容易:「去年開始寫proposal,改了又改,找法律、會計、社福朋友,還有許多好友幫忙,今年年頭才收到稅務條例S88的通知書,『死嘢』終於正式以慈善機構名義成立。」
為什麼要把一人行動變成一個機構? 一人做事不是更好嗎?「單憑一己之力,實在有限。認真去成立慈善機構,才能讓更多人跟我一起,改變香港的死亡文化。」
於是「死嘢」慢慢有同行者,「好好呀,現在有幾名義工和暑期實習生,還有許多人stand by。現在開始有人認識我們,願意捐款,才有錢去印名片。我最想搞電話熱線和設立中心,可惜未有人捐這筆錢。」資源所限,現在他只成立了Facebook專頁及網站,並推廣生前葬禮企劃,以及四處進行死亡教育活動及講座。
他強調成立「死嘢」的目的,不只叫想自殺的人說不要死。那其實是治標不治本。
自殺,是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
偉霖認為,幫人找到夢想,才可稱為真正解決問題的第一步。 可惜不少求助者向偉霖直言,人生沒有夢想,只有綿延不斷的困難和問題,要用死亡逃避。
「我會問他,問題是否真的解決不了?若你視死亡為解決方法,那真箇是唯一方法嗎?如果只是想解決問題,就應去找出卡住的位置,我也一定可以幫你找到。」
他舉例說,上課不快樂,就去退學;生活苦悶,就離開香港。「很多時候,反倒是他們不夠膽接受我的提議。人被世界規範得太多,失去了勇氣,不敢跟從自己的意願。我明白這些解決辦法,都要家庭或社會某程度上配合;當解決問題的時候未到,就先hea吧,不等於要去死呀。」
不過,面對別人的期望,還有四方八面的生活壓力,又無從解決,真的很辛苦,可以怎做?偉霖彷彿聽到我內心的擔憂,「今天的後生仔就是太負責任了。人家對你有期望,是人家的事,只有你才有資格主宰自己的生命,沒有人可決定你怎樣走。」偉霖形容自己就是「人辦」—— 會考0分,讀書不成,是大眾眼中的廢青,「但我很快樂,因我決定自己要做什麼事。」
「我這個廢青,只是幫助人們在有限的生命裏,認清想做的事。我沒拯救生命那麼偉大,亦不是想你得永生,這些就交給耶穌吧。我只想說,如果你想死,事情卻未做好,就沒資格死。」而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偉霖也不認同,「或者我一出生就被醫生斷定走向死亡吧,所以深信人生應該從死亡出發,思想如何步向死亡,才能將生命變得更有意義,哈哈!」
他的朗朗笑聲,又再在棺材店響起來,但這時被棺木圍繞的我,居然也不再覺得這裏陰森可怕了。
「死嘢」這個行動,是跟陳偉霖一起宣揚死亡文化觀,實在很需要義工幫手。如有興趣可到sayyeah.org.hk/或死嘢Facebook留言啊! |
(全文完)
Text by Kel
Edit by Gi + Dy
Photo by Andy
(鳴謝仁智殯葬提供訪問及拍攝場地)
「一起活着」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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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生簡介:
Kel,新鮮畢業生,主修語言學,但未認識世界上所有語言。生活隨性,不喜歡迎合,只做自己喜歡的事,希望活得無憾。
「與偉霖談了一個下午,深刻的反省了,大概我們都缺乏了勇氣去追求夢想。可能是生活問題,或者懼怕別人的眼光,現實中總有不同的理由成了自己的絆腳石。偉霖告訴我們,只要是我們想做的,就應當努力去實踐,即使是想去死,也要認真的去做。不為甚麼生死意義,但願我們能夠勇於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