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謙跟清潔工友四妹在街頭相遇,慢慢成為好友。

阿謙跟清潔工友四妹在街頭相遇,繼而認識,是從一句問候開始。

 

平日,你會到什麼地方吃飯?

食環署外判清潔工人四妹告訴我們,她每天中午只能在工作的垃圾站,吃着清晨6時預備、用飯壺盛載的午飯。

現時全港約有一萬二千多名食環署外判工人;我們有沒有想過,在我們的社區,他們平日工作時可在哪裡吃頓安樂茶飯?

在大角咀工作的鄧永謙,兩年前在街上偶遇四妹,讓他想到了這個問題,也嘗試尋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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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辛勞的她一張沙發

在新福事工協會(下稱新福)擔任生命教育主任的阿謙,向我們憶述2014年6月,在返回辦公室的途中,遇見四妹的故事。「當時四妹正在某舖頭的前方吃飯,雖然那裏可以遮蔭,但那天天氣炎熱,熱得連行人都不願意在街上逗留。」

阿謙看見這個情況,便主動上前關心四妹:「婆婆,呢度好熱,你點解坐在這裏?」四妹便說:「我中意坐在這裏,因為有瓦遮頭;如果不坐在這裏,我就要在公園或者垃圾房裏面吃飯。」雖然他們並不相識,但阿謙實在不忍心四妹在街頭吃飯,遂「膽粗粗」地邀請她到自己的辦公室吃飯。

「我當時想:我希望這街坊可以有尊嚴地食一個飯。即使她未必喜歡上來,至少可以讓她有選擇。」當時,阿謙並沒有問准同事或上司,但腦子的信念卻催逼他,「我們只需要給她一張椅子。既然辦公室有空間接待,為甚麼不能做?我想不出別人有任何反對的理由。」同事和上司之後來才知道四妹來過,但也認同阿謙的做法;於是,自那天起開始,四妹每逢中午都到阿謙的辦公室吃飯,不用再忍受酷熱的天氣。

跟阿謙訪問這天,四妹也在旁邊,參與我們的對話。「這裏當然比街邊舒服啦!以前我在街邊食,垃圾站又臭,但人哋舖頭要開工,唔係咁容易畀你坐。」她語氣中透着一絲的無奈。「幸好後來遇上謙仔,他邀請我上佢公司食,我好歡喜。初初我唔夠膽,只敢坐在後樓梯食,後來佢哋有姑娘叫我上七樓辦公室,我先敢每天去。」四妹雀躍地說。「謙仔份人真係好好㗎!」

雖然新福是一間社福機構,但阿謙強調,開放空間並不是他們的「服務」之一;他做的,只是一個平凡人,在生活中替別人解決困難,以及分享自己的資源。「社區內的人都是朋友和街坊;當他們遇上困難,我就好像平日幫朋友一樣,去幫助他們。」

四妹每天在街上工作接近12小時,午飯時可以到哪裏休息?

四妹每天在街上工作接近12小時,午飯時可以到哪裏休息?

 

給無家的他一張辦公

這天,阿謙也給我們介紹他身後辦公桌的一位街坊。桌上放置着零碎的私人物件,桌前坐着的是一個皮膚黝黑、動作緩慢的伯伯,他正在專心地閱讀《聖經》。「他是一位無家者,叫華哥。」阿謙用温文的聲線,向我們敍述第二個關於開放空間的故事。

華哥平日在詩歌舞街一帶露宿。兩年多前的冬天,阿謙到那邊派棉被,因而認識了華哥;但華哥性格內斂,不太容易跟人聊天。直至後來發生一件事,華哥開始信賴阿謙,兩人亦漸漸成為好朋友。

「大概兩年前,有一次,我朋友誠哥(另一位無家者)在厠所暴斃,警察要帶我返差館,認為他的死與我有關。」華哥向我們講述當時的事發經過。「差人圍着我,又恐嚇我;好彩有阿謙同我到差館落口供。」整個過程,阿謙都陪伴着華哥。

「當時警察並不打算畀口供紙華哥。」阿謙說。「我就叫差人將口供紙影印給我們。他不太懂程序,旁邊有個比較清楚法例的人始終比較好。」最後華哥脫險,自此便開始信任阿謙,並不時到阿謙的辦公室休息。阿謙結婚時,華哥也有到場祝賀。

阿謙認為,身後的空間對無家者華哥十分重要。「我認識一個年輕的無家者,早上上班,晚上就在朗豪坊前面的梯級睡覺,以致終日精神都恍恍惚惚。當在街上睡過,你就會明白原因。」香港的街道喧嘩煩雜,人車紛沓,無家者根本不能安睡;因此他希望日間讓華哥到來休息,「我只想幫他,替他分擔一些事情。既然我們有一個有冷氣的地方,為甚麼連這一點事情也不做?」他直言辦公室環境狹小,根本沒有能力接待大量的人,但如果能力所及,必定會竭盡所能。

今天華哥跟阿謙能成為好友,是靠點點滴滴的信任累積。

今天華哥跟阿謙能成為好友,是靠點點滴滴的信任累積。

 

跟邊緣的青少年在一起

阿謙深信,服侍街坊一定要「落地」,單靠社福機構的工作並不足夠。 

「若問我為什麼喜歡跟街坊在一起,我想應該從自己細個時犯過事之後開始吧!」阿謙話鋒一轉,開始分享他年輕時的經歷。

曾幾何時,阿謙不被主流社會接納;經歷過風風雨雨,人成長了,他開始在東區法院門外「執仔」,跟一班邊緣青少年接觸,分享過來人的經驗。

這羣青年人都找不到人生的方向,有部份更加坐過牢。阿謙跟這班青少年特別投契,因他們都當阿謙是「大哥哥」。「這班青年人跟我無所不談。他們不愛跟專業人士如社工等說話。他們只想跟一個『人』傾偈。」阿謙認為,社工往往有一套處理問題的既定模式,但這種模式反而容易忽略人與人之間自然、簡單的溝通關係。在那段時間,阿謙跟那羣年輕人同行,直至他們找到工作。「現在,他們仍周不時都會請我吃飯,當中更有人賺錢比我多呢!」從他的微笑,很感覺到他的滿足和自信。

投入服侍不同的弱勢羣體,讓他「看見」了這班被遺棄、被邊緣化的人。「服侍一定要不停接觸,一定要落地。如果由頭到尾都係做project,你始終都是離地,你永遠也無法感受那個生命。」落地,除了可以讓阿謙有深切的體會,也實質地連結了社區內的街坊。

「他們信任你,才會畀你幫。」阿謙向我們舉了一個例子。「有一次,香港氣溫只有幾度,有一個無家者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地方讓他睡一晚。後來我替他找了一個地方讓他過夜。」那無家者信任阿謙,才會在窘迫的處境下致電給阿謙。他強調彼此連結和信任,而這種信任的關係,得靠平日一點一滴的累積,並非單靠慈惠工作能建立。華哥和四妹的故事,亦恰恰證實了這點。

華哥對此十分認同。「無家者協會叫過我幾次,我都沒有去。其實初初我也抗拒上來(新福),但之後想通了,也慢慢信賴他們。新福個個人都對我好好,我在這裏不覺得陌生。」對於街坊來說,熟悉的環境讓他們感到安心和溫暖,這種被接納的感覺對無家者而言尤其重要。「這裏的人都好熟我㗎!他們公司的人還年年請我們一班清潔工友吃開年飯添!」四妹也滿足地說。

華哥平日歇息的地方,隔鄰正是阿謙的辦公桌。而辨公室所有書籍、《聖經》都讓華哥隨便閱讀。

華哥平日歇息的地方,隔鄰就是阿謙的辦公桌。而辦公室所有書籍、《聖經》都讓華哥隨便閱讀。

 

把服侍權還給街坊

阿謙和街坊的關係,亦以互相尊重為基礎。「我希望能夠將服侍權畀返街坊自己。意思是,由他們自己決定接受怎樣的接待。」我們往往都會用自身的價值觀評價別人,忽略了尊重每個人的自由選擇。「無家者露宿街頭,可能是因為家庭問題,或經濟問題。沒有同理心的人會用這一點評價他,認為給他上樓才是最好的。但他們不上樓,背後的原因相當複雜,當你知道他有家庭問題時,便要尊重他的決定。」

這些年,阿謙累積了跟街坊相處的寶貴經驗,亦開啓了他關懷社會的眼睛。「我成日都話,他們(街坊)都是我的老師。」阿謙切實認識到不同人在生活所面對的困難,使他能夠代入別人的角色思考問題,了解社會更多不同層面。他認為,服侍不應只屬於慈善機構,更應屬於每個人生活的一部份。

「當你平時走入社區,已經可以跟不同人對話。透過接觸四妹和華哥,我明白了服侍是可以有其他向度。我很希望將這個經驗傳遞出去。」現時,他在新福開辦的「關懷貧窮學校」當課程導師,「我們希望透過這個平台告訴人服侍的闊度,如果他們收到,便可以去實踐;如果不明白,咪繼續做慈惠囉!」阿謙並不是反對慈惠工作,但他認為,服侍的方式可以更多元化、更貼近街坊的需要。他希望大家都能擺脫一種由上而下的家長式服侍模式,如他所言,將服侍的權利還給街坊自身。

 

給生活踏出一小步

阿謙亦積極推動社區經濟資源共享,讓更多像四妹和華哥這樣的街坊能夠受惠。「我常去不同教會分享,嘗試『衝擊』基督徒:當你們問我可以怎樣運用教會的空間,我會答,既然這裏平日一至五都沒有人用,可不可以試試開放?如果我們信仰的方向,是要我們實踐愛鄰舍,那麼能否有另一個向度實踐?」

目送阿謙送四妹回到垃圾站,二人身影遠去;想到一會兒四妹放工後趕去打另一份清潔工、華哥深夜還要回到球場露宿,這個城市並沒有為他們留下一個休息的空間,心裏是一陣抽搐。可是,如果我們每個人,能多一點主動和無私,為有需要的人踏出一小步;那麼,街坊的生活雖然未必能立時改善,卻至少可活得更有尊嚴,更被尊重。

(全文完)

Text by Simon
Edit by Gi
Photos by Andy 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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