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倩彤copy

 

課業施與授,總是侃侃而談。撼動我的,卻是年少經歷過的,種種靜。

求學時期,大部分同學的家,都與學校同在大埔。在校、歸途、抵家,慣以雙腳往返,都滿滿被人圍繞。而我小學五年級時搬離大埔,搬到香港極北之地,遙遠,甚至可以徒步直抵落馬洲。從此每天就有兩小時被充軍去作運送肉身之途,無所事事。於是沿途看書。每天讀書的習慣便是那時候養成的。到了小六,姐姐升中,放學時間與我有異,爸媽都工作,每天放學就自己解決午膳。不少人覺得,單獨進食是悲哀事。更把餐廳種類評級,以示毒性深淺。但我不曾有同感。反倒很逍遙。野慣了,往後反而再關不起來。

我住的村子,只有一條小巴線,因為兩側村民瘋狂霸路的緣故,馬路全為單線行車。而因為村屋興建無日無之,總有大量的巨型貨車要闖進來。車輪在窄路上各不相讓,每分鐘都可爆發世紀大塞車。早上的隊伍,迴腸百結,如果要避開,那天未亮便要起來。可想而知,對此,我無能為力。於是我成了學校的遲到大王。

中學時期,往學校的大門,有條大直路,大部分學生把自己的手錶,調至與校鐘絕對同步,時間差不多時,就會有人開始狂奔,要在喪鐘響起前擠進大門。不想遲到的話,跟大隊跑就對了。一開始我陪跑。但漸漸,不再明白狼狽為何,就施施然的,掉頭走。無恥地發現,第一個小息才回校,那就不叫遲到,那叫請半天假。

我掉頭,去圖書館看書。那時常妄想,街上的警察會因為我逃學而拘捕我,所以到了圖書館,都選暗角的地方躲起來。暗角好靜,也有許多無人問津的書。在那裏我忘記了時間。

家與校不同區的同學,每一班總有幾個。我與那些同學,特別親近。大家都熟知對方的路線,線條交疊是恆常,但每次發生,都是欣喜的。有一個男生,S,在課室與我鄰座,也是要搭火車上學的人。S也與我一樣,幾乎每天放學都到圖書館。我總是在外國文學的架子前駐留,而S最感興趣的是動物和自然。他會借很厚很厚的書和圖鑑回家,一字不漏的讀完。我與S走在路上,他時常會停下來,告訴我,隱匿在眼前的樹木或草叢中的,諸多名字。他看到的,我大都看不到。要他指,我才會一一發現。他會羅列牠們的學名,飲食習慣,身高體重,起源和棲息地…… 他記得的,我大都不記得。

S平常是個寡言的人。許多人不知道他。說人城府深,通常都是貶義。是的,內心坦蕩固然好,可以共坐,可以翻滾。但S讓我覺得,有城府的人,可以推理,可以探祕,可以迷失。很刺激。

另一個與我很要好的同學是Y。以世俗的目光來看,Y算是個不良少女。Y於6月4日出生,理所當然地擁抱輕盈和沈重兩個極端。她逃課,見社工,放學閒逛也帶上我。我是那種,書包勒緊裙長襪長的土氣眼鏡妹,而Y一離開學校便會把頭髮和領帶都鬆綁,整個人散發慵懶的啞光。Y讓我覺得最神奇的地方,是她很主動把我介紹給她的朋友。記憶裏她的朋友都很光鮮,姐姐聲叫她。Y會指着我這個書呆子說:這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有人總覺得,人與人聚久了就會潛移默化,互相相似。但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在我身上。或者因為我無法承受大小羣體間的同化消融,只願意把自己安放在一對一的關係裏。能夠如此與我相對的,都願意各自讓對方成為自己。

現在已與S和Y疏遠了,只偶爾在社交網絡裏探看他們的日常。但他們都把年少時的熱情延續至今,是活得很耀眼的兩個人。但我總記得,他們都不是課室裏最喧嘩的人。他們的聲音,你需要屏息湊近,才能聽得真切。表面愈是水波不興的人,內在的暗湧漩渦就越兇猛。

也並非所有年少時的靜都是單純的美好。L,在某個暑假改變了形狀。L瘦了很多。一整個秋冬,L沒說什麼。一直瘦下去。L是個很溫柔很內斂的女生。有一次她寫了封信給我,列出我與她之間的諸多巧合。我自此覺得她是個心很細的人。我不能想像,這麼一顆心,是因為何種原因,而產生了如鋼如鐵的強大意志,足而煉就自己的肉身。L的瘦驚心動魄,我相信是出於恐懼與不理解,整個年級以偷窺、竊笑,或者沈默,去回應她的存在。L後來進了醫院好一段時間。最後回來考試。數學科的老師一向是個不苟言笑、惜字如金的人。派發試卷之後,例行要讚揚優異。那次老師說:這次,最了不起的一位同學,是L,她不是分數最高的一個。但她回來了,並且非常努力。

如果這橋段出現在電影裏,大概全班同學都會鼓掌,上前擁抱L,諸如此類,但事實上,那時全班鴉雀無聲。數學老師的那番話,成了寫在我們灰白沈默上的黑字,鮮明的烙印在我心上。一個以數字謀生的人,道出了一種超越數字的價值。

我想告訴你隨之而來,那種蝕骨的大寧靜。一而再,我在試場寫寫寫, 舉手離場。我在整個校園游走,走過最高處、乾枯水池、無人教室、空蕩球場、扭曲梯間、零落壁報、塵封書架。那些場景的荒涼不因為無人,而是正正因為,舉目都是人的憑證,撲鼻都是人的氣息。那些人,全部在很靠近的地方。我們之間有薄紗區隔。好像醫院。但我不知病的人是我還是別人。

我現在仍時常夢到那些散步,夢到自己鬼魂般在校園裏蕩,被召喚、被驅趕、被忽視、被瞪視,夢見自己被告知:已虧欠太多,也已過了償還的期限。我每次醒來也覺得奇怪,因為我早早為此付出了代價。眾人在各自的黑暗中禱告,我張眼,環顧,被那些敬虔的臉孔迷惑。我以為我的褻瀆和僭妄是出於愛。但我大錯特錯。一個離開軀體太久的靈魂,飄泊太久,回到原地,發現肉身冰冷,已經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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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何倩彤的中學。

搬家、遲到、早走、疏遠、孤立…… 聽起來好像很糟糕。但正因為我的內心如人世紛亂嘈雜,靜謐是我必修的一課。如弦線、如廊柱、如橡樹和松柏,區隔的個體,遠看過去,是莊嚴結構,絕美圖畫。在此我向Y、S、L祝好。

何倩彤,生於香港。現居香港。3歲時開始到陳餘生開設的文苑畫院習畫。2008年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取得藝術學士學位。平面作品常以鉛筆、貼紙、印章等日常文具進行創作,取其親密、輕巧、繁瑣。她亦借用現成的格式,繪製地圖、海報、和各種形式的圖表,取其古舊、嚴謹、無序。作品時常關注行將逝去、不可挽回的人事物和關係。何倩彤亦有創作錄像作品及透過不同項目以闡釋和擴展不同的敘事構架。作品被展出有時,被收藏有時,被遺棄也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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