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厚

自出生第二日,我就在新界邊陲的一個新市鎮內,一個居屋屋苑裏成長。

屋苑旁有兩所小學、兩所中學,我在其中兩間,完成了小學和中學課程。上學放學,路程只需要兩分鐘。曾經試過學校大閘關門前五分鐘才睡醒,但只要快跑,還是能夠安全抵壘。

六年小學、八年中學,其實沒有仔細想過未來做甚麼。

我和身邊的同學,背景大多雷同:要跑到新界邊陲居住的,很多都是收入不多、學歷不高的中下層家庭。只要下一代能順利走上社會最平坦的階梯:讀大學,就是上天保祐了。取了四方帽,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已經是很多家長和同學的理想。其他的日後再說吧。

所以,大家小學時的目標是上中學,中學時的目標是上大學;我讀的兩所學校,基本上是按制度如此運作,只要跟着走就行。現在想來,其實也不能怪學校現實。

夢我也偶爾發過,比如說當個流行曲填詞人(這後來竟在投訴合唱團中實踐了一點點,真是命運的一個玩笑),或是去做考古學家之類。但自己也沒有認真的看待。

臨近會考,很多人拚命地讀,希望能原校升上中六。在我的中學,只要能原校升讀,基本上等同穩奪一張大學入場券。很多師兄師姐就是這樣入讀馬料水、博扶林、清水灣的大學。沒有人會和自己的將來作對,大家都很努力。會考深夜,有時同學間還會用「三線電話會議」談一下近況。其實要準備的,怎都準備好的了,只是談談天輕鬆一下吧。

自問不是特別喜歡跟人競爭,成績夠用就可以,所以中學時的成績長期在中游浮沉。除了特別喜歡歷史而成績較為優異外,其他學科都一般而已。對於會考成績,我沒有太大期望。反正平日也不算讀得很好,能留下當然好,離校也有心理準備。

放榜當天,還未派發會考成績前,班主任首先唱出所有能原校升讀的名字。

我竟然在名單上。三班文科過百學生,只留三十人。我竟然能在這種激烈的淘汰制度留下來。

只是還未來得及高興,一個壞消息就來了。

 

量產式的教育制度

那一年,能升回原校的文科同學,很多都擅長經濟和會計。於是學校就按大多數人的能力,安排了大家必修高級程度的地理科、經濟科,剩下一科只能在中史、世史、會計科三選一。

糟了,會考時我的經濟科已經考得很差。當時的班主任勸我:升上預科後,千萬不要再選經濟科。

我開始懷疑,當初我是否應該英勇地離開?找一間科目選擇適合點的學校?但誰能保證,走到別的學校就一定能穩入大學?讀不成怎向家人交待?我對經濟科真的毫無興趣,能力亦不在此,只要牽涉數字越多,成績就越差。這就像是未見試場,先打三十大板。

但明知山有虎,為了上大學,還是向虎山行吧。

捱了一年,沒興趣就是沒興趣。有些事情,真的很難勉強。學校在學期末要求我留級。

無法讀擅長的科目,被迫讀一科不擅長的學科,成績差強人意。

我不斷想:這是我的錯嗎?是我的錯嗎?是我錯嗎?

無奈、失望、憤怒。我上了一課:制度是兩面刃,可以助人,可以害人。 

班主任提出轉校或重讀。咬緊牙關,就在倒下的地方站起來吧。我決定重讀。決定那一刻,其實不知道下年的學科組合是甚麼。但就是不甘心、不服氣。我不好勝,但這一刻真的不想輸。

幸運地重讀這一屆的同學,還有不少人會考的中西歷史、文學成績不錯。學校唯有換個生產模式:重新安排新的學科組合。最後總算可以讀到兩科最擅長的歷史。想來實在是僥倖。

我討厭這種不照顧能力差異的制度。這制度不會理會每個學生的背景和才能的差別,本質有如批量生產,離教育甚遠。但討厭之餘,還是想用事實證明,這不是我的錯。我要用最好的成績離開,用事實來強調現實的錯。這是我從來沒有的打算,壓力很大。手震、失眠、偏頭痛、發惡夢,但都只能吞下去。最辛苦難過的時候,也不敢跟身邊任何人說太多,只能暗地唱些歌發洩一下。

直到現在,一旦碰上一些令人緊張的事,就會夢到那個時空。醒來滿身冷汗。

制度冰冷,但仍有幸遇上一些好老師,特別是高考歷史科的蘇老師。她是第一個表明沒懷疑我能力,信任而且鼓勵我的老師。中七的時候,她讓我選擇是否繼續上她的歷史課,不用再重覆已讀過的部份。自此我就好像大學導修一樣,定期交功課和考試給她就可以,平日可以隨意自修。這是中學生涯中難得的、建基於信任的學習自由。雖然還未成真,但那一刻,我已經有種升格為大學生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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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馬料水遇上王陽明

出盡全力花多一年考上大學,入場券最終在手了。一心打算拚了老命考入大學,之後放鬆隨意一點的讀吧。容許我這種不擅長交際的「摺人」,最合適的選擇,該是馬料水吧。JUPAS頭十個選擇,九個都是馬料水,就是這種心態。

只是臨陣我又放棄了原本頗有興趣的人類學,轉讀了同一座大樓的新聞與傳播學。我無意成為新聞之花草、廣告公關達人,或是前線跑政治經濟的記者。我只是發現宣傳單張上有「新媒體」之類的學科可供修讀。咦?好像頗有趣,也可能很有前途啊,對自己對家人都好交待。內心掙扎了一下,最後決定改選。

一試才發覺,這跟想像的很不一樣。大家都要接受基本的傳統新聞培訓,學做記者和編輯。本身不擅交際,而且長居新界邊陲,世面見得很少;硬着頭皮做訪問,手還在震,有時要暗地在手上緊握一包紙巾,不讓別人看到自己手震。始終是個文科學生,大部份學系功課都能應付。只是說不上享受罷了。

大半年後發現,走入馬料水之後,一下子沒有了目標,因為來到這裏,本來已經是目標。開始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之後該往何去。幾經辛苦終於走到了人人也渴望走的路,卻茫茫然。情緒很不穩定。很少和人交談。也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像個錯配的怪物。很難跟別人說自己的處境,於是跑到學系所在最近的錢穆圖書館,胡亂看書。

有一日翻到王陽明的《傳習錄》。高考中史時讀過一些心學的皮毛,甚麼「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之類,純為應付考試,從來沒有真正看過這本書。打開之後,有點明白為甚麼當年這麼受讀書人歡迎。這兩句印象極深:

「爾未看此花時,此花與爾心同歸於寂。爾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爾的心外。」

「初種根時,只管栽種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實?」

懸想何益?既然在一片迷霧當中,倒不如試試跟隨自己的想法,嘗試一下?天知道最終種出甚麼來?十年以來,如果沒有這兩句話提醒自己,在後來好些無望或未知的時空下,慢慢讓自己放膽一點, 命中很多有趣的事情,包括草原地圖,很可能也不會出現。

世間太多無法預測的事,與其坐着想像美好或黑暗,不如用自己的方法,打開自己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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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啟蒙記】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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