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Breakazine! 013 《死亡 • 獨白》,2011年5月1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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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災難能在一瞬間令成千上萬的人集體死亡。

這種震撼,大概許多香港人也不能想像。

兩分鐘前,大家還是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

兩分鐘後,一場地震、海嘯,或是火山爆發,就把生命、家園全都抹走了。

原本熱熱鬧鬧的社區、學校、辦公室,變得寂靜無聲。

怎麼會這樣子?災民難以置信的向天呼喊。

「他們的痛,外人是很難明白的。」汶川地震志願者許丹說,「那並不是一兩個小時的傾談或心理諮詢就能解決。」許丹是在地震過後,首批進到災區做志願者的大學生之一。「別說是災民,即使我是志願者,也難以承受災區的沉重。」

以下是從她口中出來的故事 ── 一個與災民一同「出死入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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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Andy

地動山搖的一剎

2008 年5 月12 日下午2 時28 分,汶川縣映秀鎮發生了黎克特制8 級大地震。那時,許丹身處離成都不遠的大學宿舍內午休,剎那間,她感到睡牀在猛烈地左右晃動。

那一刻很混亂,我瞄了瞄書桌下面,擠滿東西,容不下自己躲藏。心裏很慌,最後就只是直躺在牀上,口裏不斷唸:「耶穌救我呀,耶穌救我呀。」想來還真傻。

震過以後,我跟着大家由宿舍跑出來,校園人山人海,有人一臉驚慌,有人一副狼狽相,抱着被單,穿着短褲汗衣。

大家都被安排到體育館裏暫住。大白天時,我們還互相嘲笑對方的狼狽;入黑後,同學們陸續收到家人遇難的消息,體育館愈來愈安靜,只剩下收音機廣播的聲音。

我們這才知道,原來那震動,是一場大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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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Andy

走在災區的路上

地震過後,校園變得冷清清,學生回家的回家,留下來的也沒有讀書的情緒。這時,許丹收到一位在廣州做兒童服務的老師的電話,邀請她一起入災區做志願者。5 月23日中午,她乘車子第一次進入災區。

我是讀心理輔導的,想到自己有機會進災場做志願者,當時是感到很榮幸的。我根本想像不到真正的災區是怎麼樣,只知要很勇敢地進去,幫助有需要的人!

我們來到綿陽的體育館,四處問可以怎樣幫忙。後來有人大聲喊:「有沒有兩個女的可以去擂鼓鎮?」我們立刻舉手回應──其實我連擂鼓鎮在哪兒也不知。起初乘車進入災場,我還是嘻嘻哈哈的,但當車子駛過了安昌,窗外的景象就變得愈來愈可怕。

房子全都倒塌了,支離破碎的在路邊,到處是橫七豎八的車子和石頭。我的心情開始變得沉重,是不能表達的沉重,想哭都哭不出來。下車以後,我們手足無措,茫無頭緒。天下着雨,路很濕,路邊擠着許多臨時帳篷,人們都很忙碌,四處都是無助的眼神。

我們隨便走進一個帳篷,打算跟他們聊聊。誰知帳篷裏有20 多人,來自不同的地方和家庭,親人都分別遇難了。他們說着說着,一下子全都哭出來。那時候我傻了呆了,不懂得安慰他們,更不用說要給他們一個擁抱。

當我從這個帳篷出來,就再沒有勇氣進第二個帳篷。我不是難過,是痛,心裏很痛。我問自己,如果我沒有力量去幫助他們,我為什麼來災區?

那天晚上,我吞下了人生中最難嚥下的一碗麵條。之後的兩天,我再沒有吃過什麼,我吃不下。晚上睡不着,身邊有很多哭聲,小孩在哭,大人在抽泣。

第二天,我發了一個短訊給朋友,我需要找人傾訴。

第三天,我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氣氛,我回家了。

當初那種高昂的精神,全都被砸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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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Andy

無法言明的創傷

大災難帶來集體死亡,令人措手不及。遺下來的人,心靈或身體,都已遍體鱗傷。面對這種死亡和無助的氣氛,即使你是一個志工、一個救援人員,帶着堅定的目標進入災場,也難免心靈受傷。許丹從災場回到學校,同學問起災區的情況,她一句話也說不出。

不是我不想說,而是說不出。當時我還未整理自己的情緒和驚慌,只能丟下一句:「很難形容裏面的情況,你親自進去就會明白。」我花了幾個月時間休息、思考,才慢慢有勇氣說出來。

再進入擂鼓鎮,已是8 月的事。我跟一位心理輔導的老師,到鎮上安排志工做探訪、心理諮詢。有時在板房裏聽他們的故事,自己的情緒被掀動,也沒空整理。我也曾感到麻木,感到抗拒,不想再做了。他們的傷痛,不是我們所能想像,也不是我所能承擔的。

我覺得很累,完全沒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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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Andy

讓時間治療傷痛

一個人的悲痛尚且很難紓解,更何況是一整個縣、一整個省的人民。在局外的人,常覺得時間流動得很快。 3 年了,不是都應該復元過來嗎?我們不了解,災區裏的時光是特別慢的。

在我要放棄、要逃避的時候,有一位長輩跟我說:「別想着要立刻把災民拯救過來。他們需要的是你的陪伴。」也許是自己把「志願者」的身分看得太重,總想着要幫更多人,卻沒有站在他們的位置思考和感受──他們沒可能立刻傷癒,他們需要的是時間。

於是,我學習慢下來,讓時間做它的工作。我記得,09年地震一周年,我陪一些家長再到舊城區拜祭。原本曲曲折折的路已經修好了,建築物都已加固了。雖然身邊的家長仍會哭,但我走在中間的新道路,心裏很踏實,只想起「希望」兩個字。會變好的,我跟自己說。

時間能讓我改變,我相信它也能醫治災民。大災難的生還者最需要的是耐心,有人陪他們走過這段路。不是說我們有什麼能力去幫助他們,最重要的是溝通,那怕只是一個招呼,一步一步地重建生命和信任。

畢竟由死亡到盼望,路是很長的。

──

文:dydy,圖:andy

人物:
許丹,四川甘孜州巴塘縣人,經歷過5.12汶川大地震,曾在災區擂鼓鎮做心理輔導工作。現在於北川中學參與全人發展心理健康服務,與經歷過地震的高中同學同行。

後續:
北川中學的少女張鳳,5.12汶川大地震時的生還者,­曾被埋在瓦礫下一日一夜,現在雖然雙腿沒有了,但還有的是生命,還有的是對生存的一­份堅持。2011年3月11日,東日本大震災,張鳳看着,寫下了歌詞,譜成〈伴う / 陪伴〉這首歌,想跟那同樣面對天災苦難的日本人說:「黑暗會過去的­,加油。」

[youtube http://www.youtube.com/watch?v=Ylo-BENA_ps]
〈伴う / 陪伴〉
曲:程理高
詞:張鳳
結他:Brian Chan
主唱:歌莉雅
日文翻譯:Kinki Leung
剪接:Bosco Shum@BOZZ Production
Copyrights:M.I.F.F.

Breakazine! 013 《死亡 • 獨白》,2011年5月1日

Breakazine! 013 《死亡 • 獨白》,2011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