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至前一星期連場大雨,每天原本已經越來越短的日照都剝奪。天寒地凍,或者大家已每天打邊爐取暖,但農夫就要望天打掛,盼望連場大雨不要令生菜油麥菜發霉、不要浸爛蕃茄的根、本來生長良好的大蘿蔔別要不勝吸水而爆開作結。
小學自然科學都會提到,每年由夏至開始,日照時間會越來短,亦即黑夜的時間越來越長,用傳統中國曆法的語言,就是陽氣減少,越來越陰。到冬至這天,就是陰氣盛極而衰,陽氣剛要萌生。古人甚至有「進九」的計算方法,每九天作一單位,到所謂「三九」,即第三個九天(大約就是節氣「大寒」前後)就最是寒冷。時近冬至,天氣越來越冷,人民百姓饑餓、凍死最多就在這時候,故漢代開始於冬至舉行盛大的祭祀儀式。
將冬至視為陰極轉陽,然而卻不是傳統中國獨有的比喻。聖經記載耶穌十二月廿五日出生之前,不就是有三個博士追隨著東方的三顆星,然後帶著黃金、乳香和沒藥到達耶穌出生的馬糟嗎?按許多神話學家考據,千古以來不同地方的許多文明,其實都存在著類似結構的神話,其基本元素都包括一個出自處女母親的偶像,於十二月二十五日出生,和有三個使者來參見這偶像的出生。
若以天體現像來理解,這些結構類似的神話或許並不偶然。事實上,每年冬至大約在十二月廿一、二日左右,那天是日照越來越短這趨勢的終結,而冬至天的日照長度大約維持三天,冬至三天後即耶穌出生的那天,有另外三顆星與天空最亮的天狼星連成一直線,而這天就是每年日照時間重新開始增長的一天。換言之,耶穌也好其他文明於十二月廿五出生的偶像也好,其實都可理解為太陽克服黑暗的不同版本。以陰陽交替置換神明降生,是農務循環每年重新一次的傳統中國農業社會特徵,它不需借陽光及黑暗比喻善惡,而世俗地總結天體運行的規律,來指導整體社會最重要的經濟及倫理活動——農業。
今年的天氣,或許就體現著所謂冬至,at its most original的意思吧。冬至前連場大雨,是全年農務繼夏天極端傾盤大雨後,撒在傷口的最後一把鹽。雨勢周中開始減弱,俟近冬至農務又重新回到軌道。
若香港的糧食供應一定程度依賴本地生產的話,儲糧可能就重新要成為今年家家戶戶的頭號考慮了。說起儲糧,過年的蘿蔔糕難道不就是一種傳統儲糧形式嗎?我媽媽像許多媽媽一樣,每逢過年前夕都會製作蘿蔔糕,所謂賀年食物也。但為甚麼會是蘿蔔糕而不是其他糕?據筆者不很精確的記憶,過新年而市面近乎一切店舖都仍全線營業,在香港只是近十多年的事。小時候,至少年初一二三所吃的東西,都要預先在年三十晚前購入。而預先制作好蘿蔔糕,就是方便媽媽要招呼親友或攻四方城沒時間煮飯時最方便的選擇。而從蘿蔔糕的食譜而言,將暖胃高脂肪的臘味,配合蘿蔔,其實是充份體現冬天需要熱量,而脂肪卻難消化吸收而需要蘿蔔消食化脂的特點(君不見要燜的菜式,無論羊肉牛肉,都是與蘿白一同燜的嗎)。又或者更整體而言,過年吃的東西都是偏「重口味」,肉多油多,故這時候最當茬的是蘿蔔,就更是天衣無縫了。
筆者倒傾向認為世事沒那麼巧合,正正在百姓食肉食脂肪最多的時候,剛好就是消食化脂的蘿蔔最當茬之時。又或者,傳統留存至今的食譜,不過是古人智慧,將天氣,農作物出產及社會倫理祭祀的周期統統結合而成的一道微縮景。看小川紳介的紀錄片,日本不少農村小神舍,甚至將蘿蔔(他們稱「大根」) 視為供奉的對像,或許就是肥美的蘿蔔恰似「好生養」的女性的美腿。
生活館今年種了三批蘿蔔,每批隔三星期下種子,第一批在十二月初九龍城書節時已經上市。每條都有錦上路垃圾站堆積如山的木製傢俬燒成的木灰,及附近豆腐廠慷慨“free” 給我們的豆腐渣又或農夫自家製的堆肥滋潤過,條條都肥肥白白。祝蘿蔔都挺過這場大雨,將你們所吸收到的好東西,轉頭再延伸滋潤將你們吃下肚的人們,一同迎接冬至後陽氣逐漸回歸的趨勢。
「香港一年」系列,由Breakazine! 突破書誌策劃,
計劃由2013年10月至2014年10月,走進這城的不同點,
從不同的點線面,捕捉這城轉變中的故事,
以呈現真相,去作控訴,或喚醒人所忽略的變化。
1314,一生一死,
一起努力在自己的位置付出,
也帶著盼望一起見證這城能不能出死入生,
一小步會在計劃進行中,請這些記錄者以文字記下不同進程。廿四節氣, 如今我們只記得冬至,清明這些…….我們除了做節,食飯和消費,已經忘記了什麼時候應吃什麼,應種什麼,與土地,甚至自然的關係,淡薄得很。
這篇由生活館的周思中記於冬至,今年的冬至在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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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思中,生活館成員,一星期兩天教書,其餘時間下田。
生活館:成立於石崗菜園村搬村前一年,三年前搬到錦上路謝屋村,在大約三萬呎的農地,夏天種米,秋冬天種時令蔬菜。晴耕雨讀,閒時造麵包醃泡菜。在農務之中探索香港社會發展、泥土微生物及人的關係、及如何終極擺脫現代社會的各種宰制。換言之,如何重建美好而不依賴的集體生活。https://www.facebook.com/sangwoodgo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