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者

(編按:本文原刊於Breakazine! 041 《全民扮學》,頁128-133。)

那片沒有吃的麵包

在我記憶的深處,有一段小小小小時候的片段,至今還歷歷在目,過了幾十年都無法遺忘。

大概是小學一年級吧,媽媽慣常(像幼稚園時一樣)每天都會讓我帶一些餅乾在學校小息時吃。印象中,小息時同學們大多到學校門口,隔着大閘買豬皮魚蛋之類,又在學校的小食部買汽水,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吃自己帶的餅乾和清水。

一天,不知是家裏沒有餅乾還是怎樣,媽把一片塗好了牛油和砂糖的麵包捲起來(那是我當時很喜歡的吃法),讓我帶到學校。但是那天,我看着同學們都在買好香好好味的豬皮魚蛋,再看自己拿着的「只是」一卷麵包,思前想後就是不想吃,但那樣原封不動帶回家是不行的,結果,就乘着連上帝也不察覺的一瞬間,把麵包丟了──還要丟到溝渠裏,確保沒有人找到罪證。

回到家裏,不知怎的給媽媽知道我把麵包丟掉了。媽沒有大發雷霆,卻非常痛心地責備我浪費,「個天睇到,會話哎呀乜呢個小朋友咁嘥蹋嘢嘅!」(註:媽媽當時的確是講「嘥蹋」二字,相信是「浪費兼糟蹋」的意思,除她以外,我沒有聽過其他人這樣講。)媽媽那一刻的語氣和所講的每隻字,我都清楚記得。我難過又難堪,找不到一個可以鑽進去的黑洞。

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片段,是我其中一段最深刻的兒時記憶,潛藏了我日後生活態度的端倪。

那淡淡流水的成長

我是個絕對普通的城市仔,在香港出生長大(或長不大,或拒絕長大),小學因為考不到「好學校」而入讀了一間現已執笠的大規模私校。(是的,不要驚訝,半世紀前小學一樣要考入學試;我清楚記得考過至少兩間傳說中的名校,入學考乘數!黐線!)到五年級因為家庭經濟狀況巨變而突然要插班轉入一間不用交學費的津貼小學,屬催谷型(因此亦頗具名氣),令我小學最後一年零大半的學習模式和生活完全顛倒,辛苦得我!

不過我也感激那學校和小五、六的老師,若不是他們努力催谷,我大概沒有機會在一間應該算是中上游的中學,做個平凡的中游學生。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專到工作,除了小學那次家庭狀況巨變之外,生活淡淡似是流水,雖非全無泛起漣漪,但總體都在非常正常的軌跡上,非常predictable。包括在中學時代開始接觸基督信仰,中學畢業之後開始參加教會並且對信仰認真起來,再後來自以為帶着使命感地做了一份相對冷門的工作,其實都是predictable 的。

那門檻上的窺探

工作好幾年之後,有幸去到美國波士頓讀神學研究碩士,終出現人生的大啓蒙。

說真的,是那兩年的學習生活,讓我領略到「讀書」是什麼回事,首次真正全情投入其中,方才明白什麼叫「手不釋卷」、「孜孜不倦」。課堂裏的學習固然充實,課堂以外的眾多「環境因素」卻帶來更大收穫,大大開拓環了我的視野,令我對學習、對生命、對自己的信仰有更豐富而且不一樣的看法。

提到波士頓,成日掛住食食食的香港人只想到龍蝦,但該地其實更是個學術重鎮,頂尖學府和人才密集的程度令人瞠目,我所讀的學科(神學)也是如此。當時波士頓一帶共有9 家不同傳統、不同教派、不同立場的神學院校,卻組成聯盟,讓同學跨校選課,學分互認。即是說,只要入讀其中一間,就差不多成為9 間院校的學生,有機會受教於9 校的老師,跟9 校的同學一起上課,可使用9 校的圖書館等學術資源。那是一頓琳瑯滿目的神學自助餐,儘管囫圇吞棗消化不良,但點都食咗至算。

試想,一個從未真正出過大場面的香港仔,讀書向來成績平平,一個唔覺意,跳進了高手雲集的學術重鎮,課堂、研討會、走廊閒聊、圖書館捧出來那一本又一本沒有指定要讀的書(以前讀書點會咁勤力?)都如同連腦震盪,事隔多年心裏仍感躍動,依然難忘當日那份興奮。

兩年的學術豐收,知識的增長和學問的鑽研還在其次(雖然那些都是真實的),更重要的是,學術的氛圍與感染。我猶如一個剛剛踏上門檻邊緣的人,初次見到真正做學問究竟是什麼回事,也略為嘗到嚴謹學術研究是怎樣做的。這些感染,從根基上命定了我日後的學術態度。

那窗外的風景

學術以外,生活環境以及遇到的人與事,在我生命裏留下的痕跡更深。從小到大,我跟大部分(我所認為的)同年代香港年輕人一樣,完全絕對徹底一面倒毫無保留地着迷於城市生活。我不是不愛鄉郊大自然,但只限於典型城市人浪漫想像中的郊野,而抗拒隨郊野附送的蛇蟲鼠蟻──飛蛾簷蛇(壁虎)令我不安,螞蟻曱甴是我天敵。而且,我對城市的擁抱不單關乎生活方式,更關乎神學,涉及世界觀的深層。(這點超出本文範圍所能處理了。)

我的學院位於波士頓市郊,宿舍窗外是一片樹叢,春夏秋冬雨雪陰晴晨午暮夜景緻大不同──不同得令人疑惑究竟是否同一地方。那窗外風景的變化,重塑了我對世界的認識和感應。搬進去的時候明明是茂密的綠油油,不到幾個星期就變成了大幅紅橙黃,一個不留神卻突然驚覺樹都禿了,才知道那樹叢原來是個不見盡頭的小森林,然後禿枝和滿地的落葉都鋪上雪白色,再然後不知何時樹枝又長出了青綠的小粒粒,跟着還有整整個多月的落雨濕濕,霧夜連連。(呵!原來這世界真是有四季的!)在那窗外見過最難忘的震撼場面,是某個候鳥南飛的日子,兩隻色彩斑斕的鳥在屋前空地上對唱跳舞求偶,節拍分明,聲音嘹亮,給我上了最活生生最懾人的自然體驗課。

比窗外風景更深刻的,是遇上的奇人異士所自然流露的生活小節。譬如那位出入總會跟飛蛾和簷蛇打招呼的鄰居(係呀!波士頓都有飛蛾簷蛇㗎!),完全顛覆了我的認知框架,拆毀了我對其他生物的防線。而我的學習指導/ 神學啓蒙恩師,每天從10 里外的家騎單車往返學院而不開汽車,上課講義全部寫在重用紙的背面,課堂休息時只喝自己帶備的暖水而不去買咖啡,每逢同學小組聚會就帶我們去行一整天的山。在那個還未有很多人開口埋口大講保育的年頭,老師在日常生活裏默默地實踐他對大自然、地球資源、經濟公義的珍視。(如果你知道一般美國人的生活習慣,你就會明白他是個奇人。)

那沒寫完的故事

窗外的自然風景和人文風貌,拉我回到兒時那片沒有吃的麵包,推我重新檢視城市人(包括自己)的生活價值和態度,以及我們在大自然和其他生物之間的位置。從那時起,我成了一個跟昆蟲動物花草樹木打招呼的人;我愈來愈抗拒城市的主流生活方式,甚至是城市本身(city per se);我愈發質疑經濟發展和由它主導的意識形態。

這檢視,仍在進行中。

 

text/ 飲者(任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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