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案:本文原刊於Breakazine! 041 《全民扮學》,頁104-107。)
嚴格來說,我的中文是自學的。小時生在廣州,文革剛結束不久,百廢待舉,各種教育體制都不完善,我沒有上過幼稚園(大陸叫托兒所)──母親後來說,其實我上過幾天,但一直哭,一抱就哭,後來家人發現是手臂骨折了,卻無人發現也無人說得出是什麼事,於是便不再讓我去托兒所。我的中文是看「公仔書」學回來的,幾百本公仔書,如果留到現在都成古董了吧。父親又讓我看希臘神話、《封神演義》、《紅樓夢》,這樣看下來,識的字當然比同齡的小孩多。到11、12 歲,就看紅學研究書籍。在中文的學習上,我一直和同學們不同步。
9 歲到香港,經歷過學繁體字的嚴苛考驗。香港公共圖書館的兒童部一直沒法滿足我,幸在成人部找到金庸武俠小說。到中二,開始自己讀詩詞、背名句,恰於此時進入反叛期,我一定是個令中文老師格外頭痛的學生。有時是選的課文不好(像〈釀〉、〈白馬湖之冬〉這種北方背景的課文,學生讀起來只覺氣悶,不會欣賞文學之美好的),或教科書編得不好,老師上課講解稍有不清,我就舉手發問挑戰,有的老師較有風度,次日在課上說翻查後發現我是對的,有的老師就不悅記恨。我遂習慣被權威冷淡排擠。每年各科期末考最高分的學生可以在畢業禮當日上台拿獎,但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拿過中文科或文學科的科目獎,儘管同學都認為我的中文全級最好。在習慣中,也能夠明白一些道理,並且練成對獎項等世俗榮譽無感。所以幼稚的驕傲,也可以是一種學習。
中六時,學校有開中國文學科,文學科與中文科的深淺程度有一定距離,須大量學習古典文學與文學史,以一般學生來說,若中四中五沒有讀過文學,中六甫讀是會覺得吃力的。以我來說,之前讀古書都是亂讀,沒有系統,且都喜歡才子佳人、愛情主題、豪爽俐落如東坡清照之類,終於能夠系統地讀,有挑戰性,也有興趣,是大大的提升。或者更重要的提升,是對於哲學與抽象概念的把握。我清楚記得,讀《莊子.逍遙遊》時,對於鯤鵬變化、大知小知之辯、引伸至「無待」的觀念,寓言變化文體優美,來回咀嚼,腦裏就有雲霧滄海,來回漩渦捲動,蕩漾翻騰。至到給予「無待」概念定義,「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再推「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最高層次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是為「無待」─ 再變化至:「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我舉手道,老師,我唔夠ram 了,可否放個break,我想再想想這段。
老師微笑說好。同學則呆呆的望着我(「放break 都要搵藉口?」)。我趴在桌上,來回想幾個變化的級數排比,重言之間幾絲牽繫,而形式變化又明明生出萬華剩餘,腦子裏就是霧氣重數,海湧江顛,悠悠轉轉。那大概就是玄奧感。
看這樣霧裏霧數似通非通,可見本人抽象思維能力有限,並不特別適合哲學。但這種哲學的剩餘迷醉,美好又非常intensive 的感覺,卻是第一次。這大概也算是一種啓蒙─ 啓蒙是光,本意是照亮蒙昧的黑暗;但我到底沒有精研莊子,只是迷醉於一知半解之間的想像空間,那光照進來,卻是讓我看到光線中飄浮的塵埃,閃爍柔和金光。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這位中國文學老師鄭慕冰女士,就是我中學時期最敬佩的老師了。她古學修為深厚,據說貼題目也很準,只是從不講這些,只歷年用小本子抄下。她且生性諧趣,明明是精讀本上都有,還是能梳理暢通並講出餘韻,讓上課有意思。有次她甚至分享自詠洗衣機詩,歌頌這種節省萬千女性勞動的產物。修為的意思是,把東西都弄清了,再化繁為簡深入淺出講授,課程需要的是三,其背後還有十,任你追問。如今我也為人師,但自覺沒有這樣的修為,常因工作太雜而準備不足,課程需要的是三,常常背後只有五。實在慚愧。終有日要追回的。
20 年前中國文學科已經是冷門的科目,據說在轉制為DSE 後變得更冷門,報讀課程人數由10 年前的8,000,下降至這兩年的3,000左右。我不知還有多少學生,能夠體會到我當時腦中的迷走狀態(Ecstasy)。現在語文科變得非常實用,技能導向,「不用的知識不算知識」這警句已經變成常識,回過頭來反而覺得若有所失。知識應該是,給予更高的目標,然後頑劣野馬如我,亦可在知識的追尋中變得平和,學習謙虛,體驗迷醉,知曉何謂無用之用──那可以讓人在亂世之中,亦有堅定的心志與判斷。
text/ 鄧小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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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啟蒙記】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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