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冷了,整天也是天陰陰,寒風夾着雨點吹來。
或許是因為如此,人開始情緒低落。
或許,也是因為想家。
早上5:10,氣溫6度,天很黑,橙黃色的街燈有點朦朧。我們裹得像隻糉子一樣,急急衝出家門,跑到電車站。眼看電車快要到站,我心裏很焦急,卻沒法跑快一點,因為腳上的安全鞋很笨重。
「噢,我們還沒有買車票。」狼狽地上了車後,我才想起。「算啦,清晨應該沒有人查票。我們轉車時再買吧。」猴子說。凌晨的車子,坐滿了像我們一樣,往工廠開早班的人們。有人看書,有人聽歌,更多人是看着窗外發呆。
窗外,並沒什麼好看,因為太黑。只有飛過的街燈。一想到要回到嘈吵的印刷工場,我覺得好累。
這其實是一份很容易的工作,甚至比之前做包裝更輕鬆。我們只需要重重覆覆的把紙品、雜誌內頁放進機器,讓它釘裝好。在機器的尖叫聲和飄在半空的紙張粉末之間,我們完成一本本新鮮熱辣的電視周刊、老人雜誌、時裝專輯。還來不及看看製成品,卻已一車車的運走了。然後,又是下一本雜誌,下一批宣傳單張。
天天工作的機器,這次是入信封,入了兩天。
永無休止的循環,與自己毫不相干的製成品,感覺很沒趣很沒意義,只是捱得一天得一天,為的是8歐一小時的工資。
「做了才兩星期多,就嫌悶就沒心機,你真的很沒用。」我心裏有把不屑的聲音說。對,有時疲累是來自這些心裏的聲音。「這不是easy money是什麼?你找到工作還想怎樣?」
「但生活還是很不安定……好累啊。」我小小聲的跟那聲音說。我和猴子並不是印刷廠的正式職員,而是外判公司手下的員工。只有當印刷廠需要人加班,他們才會找上外判公司,再由外判公司的agent找我們。所以,我們並不一定是日日有工開。有時放工,就會接到電話說:「明天留在家,不用上班。」或是今天開早班,明天突然調到中班。
沒有什麼是可預計的,沒有什麼是可計劃的。有一種等人發落的感受。我想起從前做書誌認識的外判工忠哥。
「我想……我的性格還是不適合過這種不安定的日子,我不夠隨遇而安,對嗎?」我問猴子,想哭,因為覺得自己太軟弱、太無用。說什麼體驗體驗,到少少苦頭來了,卻承受不住。猴子沒什麼表示,只是抱着我,說:「你已經好努力了。」
這份工作,唯一讓我期待的,是認識來自不同地方的工友。廠裏有許多像我們一樣的外判工,大多來自發展中國家。羅馬尼亞、格魯吉亞、尼日利亞、坦桑尼亞、也門,甚至是伊拉克。他們知道我們來自香港,總會提起Bruce Lee、Jacky Chan和Jet Li,然後擺一個功夫姿態,問:「你們懂得功夫嗎?或者……唔……空手道?」
我笑着說:「不不……正如不是每一個意大利人也是黑手黨,不是每一個土耳其人也懂做kebab,也不是每一個中國人也會功夫的。」土耳其叔叔Yalcin一臉不信,說:「我問每個中國人,都說自己不懂功夫,一定是講大話的!」然後,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猴子認識了一個來自伊拉克的男生,名叫Hason,25歲,來了德國15年。小休的時候,問猴子他的名字中文要怎寫。「哈-申-」猴子寫出來後,他抱頭,然後說太困難了。隔鄰的姨姨也走來,說自己叫Alexandra,要怎寫?猴子搔頭,先寫了「亞-歷-山-大」,姨姨就立刻說夠了,太太太困難了。Hason接着跟猴子說:「你誠實的告訴我,我這個外型,吸引到中國女生嗎?」原來,他一直覺得中國女孩子很吸引,只是不知道要怎樣結識。猴子不懂回應,只是笑笑的說:「你很好了!」
這些玩笑、對話,是支撐我們這羣工友的力量。「不說笑,怎可以面對這些沉悶的工作呢?」一位意大利叔叔說。我們在小休,在機器維修時,常常天南地北的聊着。唯一不敢談的,反而是家鄉。因為每次提起,都會有一陣沉默。
「我父母從土耳其來德國,生下我,我在這裏長大,卻又不像德國人。如果我回到土耳其,我又會成為外國人,這一切都很複雜。你明白嗎?」Yalcin叔叔問。我點點頭,想告訴他我明白,我聽過許多移民外地的香港人,也說着同一番話。但還未開口,他就說:「我唯一的盼望是,我的兒女能成為真正的『德國人』吧。」意大利叔叔在旁邊一直沉默,這時卻開口:「我來了德國46年,德文仍有口音,大家都知道我不是德國人。但我不能回意大利,去旅行還可以,但回去生活?憑什麼過活?我已經不認識意大利了。」
來了幾十年的,還可以放開一切,談那似遠還近的家鄉。年輕的,有時是不敢問。也門的小男生來了德國兩年,下年會在紐倫堡附近唸大學,現在先在工廠裏打工儲錢。「我是自己一個人來的。」(I come here alone.)他說。你不會夠膽追問,他家人在哪?有匈牙利的女生,26歲,來了5年,都在做外判工,生活不穩:「上個月我開工不足80小時,只有540歐,我不知道自己要怎樣生活下去。」
機器重開,小休完畢,我滿腦子想着,這些真誠而勤奮的人,他們的未來會是怎樣呢?
放工的時候,已是下午2:00,天空是淡藍,偶爾有烏雲。我們乘車回家,終於看到窗外的景色,大樹都變得光禿禿,地上滿滿是黃的紅的橙的落葉。站在車門旁邊,看着風景,我突然覺得很慚愧,也有一點覺醒。
一地的黃葉,放工作換上舒服的鞋子,走在上面,「嗦囉嗦囉」,很美妙的聲音。
當我有一張隨時可以回香港的機票,有一班在香港等我回去的家人和朋友,也覺得很掛念家鄉。他們呢?我清楚知道自己在一年後,是會回家的。他們呢?
「當一切有限期,那就是個人的選擇,而不是命運。」猴子輕輕說。這是多麼重要的分別。我們彼此在工廠裏交集,我們是自己選擇而來,他們是迫不得已而來。我憑什麼在怨,憑什麼在自憐?
我絕對不是要用別人的痛苦來兌換自己的幸福。我也不是說,他們的生活一定是極其痛苦,需要我們同情。有朋友聽到我的分享,也說,其實你不需要這樣比較,不需要令自己覺得慚愧。
不,我覺得我必需這樣做,必需不斷提醒自己,我們的城市,在世界上是處於一個多麼有利的位置。我們擁有那麼多,卻從沒想過、不知道或不願意為世界做多一點。「你說,你性格不適合過不安定的生活。但要知道,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在過不安定的生活──無論他們性格如何,無論他們願意不願意。」猴子溫柔地說。他不是責備我,只是把事實說出來。
出發前,我禱告上帝,求祂讓我在旅程中找到我可以為世界做什麼。
我曾經以為那會是找到自己的長處,找到自己的passion,甚至找到自己的「呼召」。
那些我都未找到。
暫時,我找到的,只是為什麼我們要為世界做點什麼。
找到了原因,找到了compassion所在,就找到了勇氣。
Postcard 018:
這次的Postcard,在一邊寫文章的時候,還想不到要寫給誰。直至寫到最後,關於compassion,關於呼召,關於勇氣,我就知道要寄給首領Pakkin了。他就像是我的屬靈爸爸(或者哥哥,哈哈),不是教導,是引導我和猴子明白信仰,一起走過。我一直跟自己說,一定學到什麼,明白了許多,才可以寫Postcard給他,好讓他覺得安慰。雖然我未「畢業」,但這次,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我想告訴你我又有一點長大了。Postcard上的女士說: “I tell you: Live your life excitingly and daringly!” 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讓世界變得更像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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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dy,29歲,前Breakazine!編輯,為人膽小騰雞,卻心郁郁想認識世界。2013年急急搭上了工作假期的尾班車,與外子(又名猴子)開始一年的外地生活,離開之前已決定每個星期寫一張postcard回來香港給一個掛念的人。
dydy_sezto@yahoo.com.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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