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妹萬歲!」好多朋友知道我們去工廠打工,都笑說。

但到底工廠妹的生活是怎樣?我們這一代差不多已完全空白。我是透過我媽媽、姨姨們的口述歷史,才知道工廠妹怎樣帶着飯壺上班,怎樣透過勞動的雙手養起弟妹,香港的工廠曾經多麼蓬勃。

從前,我只能想像她們的感受和處境;今天,我開始明白多一點。

因為過去一星期,我和猴子也成為了工廠裏的「螺絲釘」,生產線上的人肉機器。(來龍去脈可看此〔Working Holiday,是工作還是假期?〕)什麼叫流水作業,什麼叫標準化(Standardisation)、異化(Alienation),原來只要在工廠工作一個星期就全都明白。

聽起來好像很負面,然而,老實說,我並不討厭這樣的日子,反而覺得很踏實,也真切的明白,什麼是「偉大的勞動者」。而且,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聽到的故事,遇到的人,全都很深刻。

這篇先說說螺絲釘的反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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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個星期是人事公司手下的外判工。一間在城郊的紙品廠要包裝大量聖誕手工勞作禮盒,就透過人事公司,找臨時工人。我們每天6:15am回到公司,換上工廠安全鞋,吃塊餅乾,就準備開工。

6:45am一到,全工廠就會響起鐘聲,像消防鐘的那種,表示要開始工作。於是各人戴上手套,站在生產線上,人手推動的運輸帶開始滾動,工人們把貨物一個傳一個:最初有人把紙盒摺好,再傳下來,先放最重的手工套裝,再放書,再放立體貼紙,串珠玩具……直至箱子已滿,來到運輸帶的末端,讓職員檢查清楚沒有遺漏,一切正確,就可以封箱,放到卡板上,等待運往貨倉。

為了確保生產線速度夠快,每位工友只會負責重複做一件事。例如,我,只是負責把2張貼紙放進紙盒裏。即是說,我只是負責轉身在身後拿一叠貼紙,放2張入紙盒,推給下位,再放2張入下一個紙盒……至於我身後的貼紙從何而來,要怎樣開箱把它們排好,再遞給我們,這是另一位工友的職責範圍,我不用擔心。開箱以後剩下的紙皮要怎樣回收,包裝膠紙要怎樣處理,全都是其他人的工作。

畫的流程圖,我試過站在2、6和7號位。而猴子則在此圖以外,是為貨物封箱的工人。

 畫的流程圖,我試過站在2、6和7號位。而猴子則在此圖以外,是為貨物封箱的工人。

聽來是很簡單也很輕鬆吧。但當工作了15分鐘,大家都進入狀態,那才是真正的開始。運輸帶上「貨如輪轉」,你要不斷轉身去後面拿貨物,再轉身放入紙箱,差不多是每10秒就要完成整套動作。而且貨物不能亂丟進紙箱,必需依從標準,有特定的方向和擺放方式,如果稍有不同,站在運輸帶末段的職員,會嚴正提醒你,下次一定要小心擺放。

你必須全神貫注地看着生產線,因為稍一不留神,紙盒就會在你面前呼嘯而過;如果你能趕緊跑去前頭,把貨物補回還好,不然,職員會投來的嚴厲目光,再高呼一句:「誰誰誰,給我三件貨物B」。然後,你不無尷尬的遞上自己負責的貨物。記緊,與此同時,還要眼尾瞄着緊接的下個紙箱,否則一個推一個,所有紙箱都囤積在你的位置,就要全人類等你了。

終於開始熟手了,不再甩甩漏漏,你以為可以鬆一口氣。不然,你發現在前頭的工友也同樣開始熟手,愈做愈快。你要在每10秒轉身之間的空檔思考,自己現在的動作是否最快?可不可以再快一點?右手手臂開始痠痛了,可以換個姿勢,紓緩一下嗎?

好不辛勞的捱到卡板上高高的叠滿貨物,大家稍作停頓,待職員把製成品運走。看看大鐘,才只不過是7:30am。「唉。」大家不禁嘆一口氣,打一個呵欠。這樣的循環重重複複,整天8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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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休時,空無一人的生產線。因為在工廠是不准拍照,偷拍而來的,全都震騰騰。

出發到德國前我常常說,工作了6年,都是在電腦面前寫稿打字,好想轉換一下,最好做體力勞動,因為不需要用腦。現在明白,這完全是我的偏見、誤解和無知……流水作業也要用腦,更要用神。

可能你會認為:流水作業,打份工啫,大家求求其其做完就算啦,駛乜做咁快,駛乜咁認真呀。

一來是因為有職員在場監督,二來是如果你不認真,做得不好,是會連累排在你身後的工友,或令整條生產線停頓。所有人熾熱的目光都在你身上,真正是「全世界等你」。所以工作的時候,大家都是很專注的,不論是生產線上的工友,還是幫我們開箱封箱的叔叔們,或是駕駛板車的後生仔。

你可以說,在生產線上重覆做同一個工序,很微不足道,人人也做到,工友們都只是生產機器上一粒螺絲釘,沒有什麼值得可誇;甚至,我們的政府或公營機構,慣以「低技術工人」來形容他們。

然而,當我站在其上,看着工友之間,幾乎完美的合作和節奏,常常也覺得很讚嘆,甚至看得出了神(對,然後紙盒又呼嘯而過)。大家彼此監督,互相提點,大家都不想連累別人,於是生產線愈來愈快。他們甚至說,人肉生產線許多時候比機器還要快、狠、準。可能是我太大驚小怪吧,這種合作,我絕不能會「低技術」來形容。

看着一箱箱貨物在眼前走過,我會想,工友們在談笑之間,生產了多少我們日常所需,生產了多少供我們享樂、食用,或是穿在身上的貨品。

不只是這間工廠的工人,而是世界各地的工友們。

我們早已離生產太遠,城市裏只剩下數字和消費。習慣了做消費者的我們,常有錯覺以為,是因為我們付錢消費,工友們才有工開;但,其實是不是也可以調轉來說,是因為有工友們的生產,我們才有得吃有得穿有得消費?我們身上的消費品,由衣服到電話,全都是靠工友們的勞動,有時甚至是耗損而來的。

聽過許多血汗工廠的故事,但只有實在地站在生產線上,才會明白可以有多血汗,有多痛苦有多不公。回家的路上,我看着自己的手提電話,在超市看着一排排的貨物,Made in China、Made in Indonesia、Made in Nigeria……我覺得自己覺醒得太遲。

不懂珍惜,只懂消耗,大概是因為我們從來沒有看過生產的過程。我想這是另一種異化。

工廠後面的樹,全都變紅了。

 工廠附近的樹,全都變紅了。

關於Postcard 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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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廠的日子,我不停的想起媽媽和三姨。想起她們常常說的工廠故事。在香港生產業最蓬勃的時候,她們曾經都在製衣廠工作,做車衣女工。刻苦、勤儉,都是她們這一代「工廠妹」的特質,我總是很佩服。工廠北移了,三姨轉了職,但有一段長時間家裏還留着一部衣車。我媽媽破了的背包手袋,都是由三姨補過來,她也會自己縫包包。這種手藝,和她們,還有其他姨姨的勞苦,很寶貴。我現在懂了。

Dydy,29歲,前Breakazine!編輯,為人膽小騰雞,卻心郁郁想認識世界。2013年急急搭上了工作假期的尾班車,與外子(又名猴子)開始一年的外地生活,離開之前已決定每個星期寫一張postcard回來香港給一個掛念的人。

dydy_sezto@yahoo.com.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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