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旅程最長的一段是停留在維倫達文 (Vrindavan),一個並不在旅遊指南上的熱門景點,卻是印度信徒心目中的聖地,朝聖者絡繹不絕,而我們這些愚拙之人就成了來朝聖朝聖者的朝聖者。

維倫達文雖則熱鬧,卻始終與德里(Delhi),齋普爾(Jaipur)這些大城市不可比擬,不過是個小鎮,安靜質樸許多,全鎮數千座寺廟也沒有戒備森嚴,雖然人口爆炸與城鎮現代化也讓小鎮的人口開始不勝負荷,環境污染與垃圾問題已迫在眉睫,但總體而言還保留著印度本來的面貌。那裡沒有橫行亂竄的汽車,街頭曬著太陽的牛也不至於像城市森林中的孤島般寂寥而危險,而與店舖的商販若是講價不和也不勉強,轉臉繼續悠閒地聊天好像並不急於做生意一樣。

印象最深的還是滿街遊蕩的動物們。

「悟空」和「八戒」

悠閒的猴子們。

悠閒的猴子們。

維倫達文的猴群,實乃當地一霸,無論在牆頭、路邊,還是在屋頂隨時都潛伏著幾隻靈長類動物。尚未抵達小鎮,當地陪同的朋友便提醒我們在維倫達文行走,不能帶眼鏡,不能把相機暴露在外,也不宜把袋子挽在手中搖晃,當地猴群喜愛玻璃製品,所以對眼鏡、單反鏡頭,或是一切新鮮的事物都充滿旺盛的好奇心,一不留神就會遭到搶奪,有些猴子甚至懂得智取,偷偷爬上目標肩頭輕輕拍打,待不明真相的行人轉頭時一把搶過眼鏡便溜……我們雖然屢遭警告,外出時已小心翼翼,但第一日仍有數位同學遭劫。不過眼鏡丟了,卻不一定找不回來,當地有些人利用熟悉猴群行蹤,專做失物招領的生意,講價一番,付上幾十至幾百盧比不等,便替遊人找回失物。而據說有些本地人更上一層樓,指使猴子行竊,再將贓物轉手售予失主,倒成了獨門生意。

與大師兄比鄰而居的,自然少不得二師兄,野豬們往往閒適地趴在空地或路邊,與牛羊甚至驢子共享陽光與渾濁的空氣,時不時在露天垃圾場中與同伴飽餐一頓,啃垃圾的神情專注。而無論是悟空還是八戒,牠們自由自在、悠然自得的神態才最讓人心曠神怡。在這逼仄的空間裡,小鎮居民對這些動物既不驅趕,也不關照,只是放任。或許他們從不自認是這兒的主人,這塊空間是人類與生活其上的動物共享的,誰都不對誰擁有特別的權力。

吃垃圾的動物們。

吃垃圾的動物們。

在維倫達文的倒數第二日,我們站在寺廟後門的大樹下,使用對面的Internet Café的wifi上網。(嗯,我們早前去買了1小時的服務,然後手機就自動記住了密碼…) 打開Facebook跳出的第一則新聞是香港一家野豬外出郊遊曬太陽,漁護署接到投訴而到現場處理,報警居民聲稱擔心野豬危及市民安全。讀罷新聞,抬頭一看,不遠處的樹蔭下一頭八戒正在旁若無人地啃著一堆垃圾,恍如隔世,然則正使用著wifi如久旱逢甘霖的我們,與享用著美食的牠,同樣幸福。

聖牛與女孩

此次遊學團的主辦者之一是一間印度教寺廟,一間出口轉內銷的寺廟——先由創辦者在英美遊歷傳教,再回到印度建寺廟,故而信仰團體頗為國際化。在維倫達文期間,我們的活動大多與該寺有關,印象最深的還是那次搭車一個小時,前往小鎮郊野處的Food for Life學校與Cow Farm參觀。

女孩

女孩

印度遍地盡是街童,在維倫達文猶是,一路走一路總有兒童尾隨著伸手要錢,原本以為是無家可歸的孤兒,後來才知並非如此,只是父母忙於工作,無心教育孩童,也不把他們送去學校,才由著他們大白天在街上放肆。有心人不忍於這些年幼的生命在街上荒廢時間,便聚攏了一班街童給他們義務上課,起碼讓他們在白天也有個正經去處,此後這服務越做越大,吸引不少捐贈人,漸漸一間像樣的學校便成形了。

然而,辦學期間他們發現一般家長都不願送女童讀書,因為女子長大以嫁人為要,等讀完12年書嫁妝高昂得驚人,讀書只是一筆虧本的買賣,不如早早送於夫家。為克此陋習,學校近年只招女生,並給每個女童設立專項基金,由每月每人五十美元的花銷中撥出五元撥入基金之中,只要家長承諾讓孩子讀滿12年,畢業之日便可以拿到儲起的750美元,或可作為大學學費、創業基金或嫁妝,既讓女孩受教育,亦不致耽誤前程,雙方都滿意。

學校一隅。

學校一隅。

至於Cow Farm的負責人是一位來自瑞士的治牛專家,與我們介紹牛糞之用,並如今牛群在印度生活狀況之險峻。雖然印度尊牛為聖物崇拜,但另一方面也是全球最大的出口牛肉國家,現代化全球化之變正體現在牛的命運之上,隨著鄉村城鎮化,越來越多耕牛被棄置,不少家庭嫌無用的耕牛是個負擔,便將它遺棄路邊,我們在印度沿途所見不少流連街頭的牛原來便是這麼來的。在野外的牛生活得不到保障,有病無處醫,萬一遭遇車禍而受傷,結果只能在路邊等死,這個農場的成立者正是不忍此景,才萌生開辦農場專門收留流浪牛的念頭。如今頗具規模,有些牛少了條腿掛了彩,都是當年浪跡街頭留下的證據,如今慵懶地與同伴曬曬太陽打個盹,時有遊人如我們前來騷擾,牠們就會慢悠悠地靠過來,示意我們為牠梳理毛髮,怡然自得地瞇著眼享受,撫摸著牛身的我的雙手似乎都能感受到牛的愉悅,雙方都快樂。

cows

印度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國度,正如我們一路所體會到的,他們可以高談闊論神性與靈性,卻同時做出最狡猾下流之事。精神似乎已上七重天,肉身卻在骯髒的塵土中打滾,這讓我們對那裡的一切都報以深深的不信任。他們抱持著崇高而深奧的信仰,但對於現代社會的衝擊卻不作任何回應,任由環境的劇變將傳統變成詛咒,而在這些女孩和牛群身上,我看到了真實的不同。

那是我在整個旅行中,最感快樂的一天,幾乎產生一種沐浴神光的幸福之感。

(待續)

文:胡清心

胡清心,生於上海,於香港求學,中大宗教研究在讀,主修中國基督教史方向。四載神學生,一筆糊塗賬;心懷家國事,不忘對酒當歌詩書樂影逍遙到天光。於「反國教」運動期間,撰寫〈你永遠沒有辦法叫醒裝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