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3日清晨五時,當我再次踏足香港的時候,激動豪邁的心情就像是剛剛完成了一次偉大的創舉:我竟然去過印度了!出發之前,當我談及這次旅行的時候,每個人的第一反應都是目瞪口呆,然後或高聲或急促或慢慢地發出一聲驚叫:「啊!你竟然要去印——度——呀!」然而,他們有此反應的原因都不盡相同,一些是受著負面新聞的影響,加之對印度一貫落後混亂的印象,不由得對我的人身安全表示深深的擔憂,也因此對我的勇氣表示驚訝;有一些是從文學藝術中對印度始終抱有一種充滿浪漫情懷的想像——那裡遍地智慧的碎片,滿街善良而清澈的目光。在南亞次大陸上隨便行走,便將被恒河水洗刷靈魂心靈得到古老文明的滌蕩,於是對我有此殊榮羨妒不已;當然還要加上一重來自教友們的關心——竟然要去這樣一個偶像崇拜巫術橫行的地方,那裡魔鬼的權勢必然很大,一定很可怕!於是,我便在這一聲聲的「啊!啊!啊!」中,懷著忐忑的心情踏上這塊與我引以為傲的華夏文明可比肩的文明古國之旅。

二十一世紀兩大文明古國之戰

到達印度的第一天便不由地對這個國家產生了異樣的好感。當中國遊客猶如「黃禍」在世界各地橫衝直撞,以財大氣粗的態度與種種匪夷所思的劣跡令人聞風喪膽的時候,只有在這片同樣古老的土地上才能找到足夠的優越感。要說隨地便溺,這裡只需一堵牆一個角落便是渾然天成的公共廁所;要說亂丟垃圾,這裡遍地污物不阻人們面不改色地穿行其中;要說交通紊亂,這裡有交通麼?有規則麼?斑馬線上只有叢林法則;而論及食物安全,此地街邊小吃與食水堪比上等瀉藥且立時見效;至於環境污染,放眼望去但見飛沙走石,低頭凝視又見一條成色詭異的水溝橫陳腳下,再仔細一瞧,咦?我剛脫下的鞋子哪兒去了……

是的,若要比較髒亂,天竺國所展現的豐富想像空間簡直能讓如同小強一般與地溝油三聚氰胺奮鬥不息的大秦國人都甘拜下風。看看天竺,再看看自己,不由得又找回了一絲文明古國的泱泱風範與自信。

streetview

就連在市場裡與小販討價還價這門藝術,兩國同樣博大精深:貨品既沒有明碼標價,開價水分又過於飽和,大刀闊斧地砍下去也不用擔心引來殺身之禍,真是令以砍價技藝精湛著稱的大秦國人士紛紛摩拳擦掌,亟待一展身手,與天竺國小販過上幾招殺個乾淨俐落,分文油水不留。果然敵方全情配合,一個接二連三軟磨硬泡,另一個推三阻四藉口連連,彼此小心翼翼探測對方支離破碎的英語背後的底線,偶爾拋句狠話演出苦情戲動搖對方軍心,你來我往頗有高手過招之感,越戰越酣只好使出絕招—pretend to go away,哪知對方道高一尺竟然不依不饒陪君走上兩三里,直到打得暢快過癮終致達成和平協議。把手言歡之餘不禁暗自嘆服,正如棋逢敵手將遇良才,如此跌宕起伏精彩絕倫的好戲,才真正將砍價藝術發揮到了極致,得此對手也不失人生一樁樂事。摸摸錢包心想幸好打個平手無辱國威,哪知回頭一問當地人才知早被賣家賺了個滿缽,不知剛才究竟是誰入戲太深還是誰從未真心,捶胸頓足之餘只得俯首認輸,天竺國人民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不知當年唐僧上西天取經可曾輸得連條褲子都不剩?

電光交錯之間的印度教

本次旅行目的是為宗教研究,自然大多時間無心遊山玩水,而印度最值得去看去研究的,莫過於各式寺廟。新德里的阿克薩達姆神廟(Swaminarayan Akshardham) 為我們這班對印度宗教一無所知的學生揭開了印度教神秘的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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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薩達姆神廟(Swaminarayan Akshardham)

我們看見的是雄偉壯麗的寺廟群與庭院、金碧輝煌的大堂與神像、一襲白衣慈眉善目的善男信女,以及一座印度文化主題樂園。這座落成於2005年的寺廟一切都是簇新簇新的,不僅有富麗堂皇的接待中心,和服務與食物質素可與國際接軌的美食廣場,170盧比買張門票更可以參觀多媒體互動展覽了解印度教信仰,觀看IMAX巨幕聖人傳記電影,大型戶外聲光噴泉表演,和坐遊船參觀吠陀文化展覽。

高科技電子化和大眾娛樂化的表現形式讓我們這些自詡見過世面的國際大都會居民都看得目瞪口呆。尚未回過神來,第二天在另一間寺廟又接受了同樣的印式迪士尼洗禮,然後才逐漸適應過來。然而冥頑不化的我們沒有被這博大而繽紛的印度文化感動,只紛紛感歎宗教商業化與消費宗教已是世界潮流,而不自知的印度人民,正將此體現得淋漓盡致。他們以古老的語言和發音念誦著三千年前的經典,堅持種姓制度和婚姻傳統,卻以最時髦潮流的方式拜著五千年前的神,用最先進的手段傳播意義早已在時光長河中變得濛昧不清的信念,或許,這便是印度的人間信仰。

比想像之中來得現代的除了LED大屏幕與電子遙控人偶,還有每座寺廟門口戒備森嚴的保安檢查,除了必不可少的門檢,有時甚至要被貼身搜查,而視情況不同有時不可帶相機、帶背包入內,有時甚至除了紙張任何東西都不可帶入,無論印度廟或是清真寺,無一例外。宗教宗派之間的關係非常緊張,這與我印象中多元寬容的印度簡直大相徑庭,時而也會聽到同行的當地導遊不客氣地稱穆斯林為「入侵者」,而據說兩教之間敵對關係也是拜英國殖民者所賜,一段百年的殖民插曲,就這樣活生生在兩個古老宗教之間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正因如此,我沒能在奢華至極的阿克薩達姆神廟留下任何影像,只記得在那裡見到有生以來最美的日落,低迴悠揚的梵語吟誦聲彷彿是從遠山之上傳來的天籟之音,黃昏的陽光給寺廟迴廊與尖頂蒙上一層朦朧的金沙,餘暉投在浮雕上勾勒出錯落有致的陰影,有一絲蒼茫之感。在迴廊之下我佇立良久,直到身邊傳來頗有中國特色的「專業照相三百盧比立等可取」的招呼聲,將我一把拉回活色生香的真實世界。

(待續)

文:胡清心

胡清心,生於上海,於香港求學,中大宗教研究在讀,主修中國基督教史方向。四載神學生,一筆糊塗賬;心懷家國事,不忘對酒當歌詩書樂影逍遙到天光。於「反國教」運動期間,撰寫〈你永遠沒有辦法叫醒裝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