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的工作,已慢慢適應過來。只是貪心的我,又想要把自己再推前一步。
話說我在9月已經在政府的進修學院(Volkshochschule)報名,由11月起開始上德文精讀課。後來因為找到了現在的工作,我怕兩者同時應付不來,就與猴子商量,打算放棄算了。但經過兩個月,我,還是狠不下心去退學。最後決定咬緊牙關,在寒冷的冬天一邊上班一邊讀德文。
於是,由11月起我過着瘋狂的生活:
04:30 起床、梳洗、弄早午餐便當盒
05:15 出門,奔跑追電車上班去
05:42 準時到達公司打咭
06:00 正式埋位開工
08:30 – 08:45 早餐小休,吃生果和餅乾等
11:45 – 12:00 午餐小休,吃自製三文治
14:00 放工,以9秒9速度跑去搭地鐵
14:10 到達課室,遲到約10分鐘,必須四周找空位坐
17:15 放學,步行回家
17:35 回到家裏,洗澡,與猴子一起煮晚餐
19:35 吃飽飯,開始做功課,看德文書
21:45 刷牙睡覺
每天於家裏、工廠和課室之間奔跑,我想我從未如此勤奮過。我本來就不是很上進的人,從前在香港也是很懶惰,只喜歡黏着沙發。看着這個幾乎沒有喘息空間的時間表,我也很訝異自己可以有這麼大的決心。
但有決心,不代表有體力。只是過了短短一星期,我瘦了一圈(褲子也鬆了),常常覺得很肚餓,卻又沒有胃口吃點什麼。早上上班,等候師傅維修機器或小休的時候,經常不自覺睡着了。下課回家後,草草的吃過晚飯,就開始邊打瞌睡邊做功課。體力下降了,心力也不足。晚上坐在書桌前,看着窗外的街燈,心情就開始鬱悶,想着:早上出門時天是黑黑的,下課回家時天也是黑黑的。只有在跑往德文課的路,才是大白天,才看得見厚厚的雲層。
朋友們都叫我要多點曬太陽,讓自己快樂。但現實是,我連看見太陽的時間也沒有。
沒有心情上網,沒有任何思緒可以寫稿,每天回家就是木頭人一樣。柏堅在他的回信中說到,當他年少做體力勞動時,「最愛流連的是商場裏租借錄影帶的影視店,坐在櫥窗外的梯級看娛樂片,腦袋放空,什麼也不想。」我和猴子每晚都在吃飯的時候,看一齣從圖書館借來的笑片或動畫,好讓自己膊頭鬆下來,不用繃緊着身體入睡。
11月12日的晚上,終於連看電影的心情也沒有,累到極點,電池耗盡,就窩成一團,寫了點東西,發洩一下。
「體力勞動,聽起來就像只是會令手腳和腰背疲累的工作。但我的四肢驅體,接連着大腦。當身體極度疲憊,我的腦袋也會停止工作。
我沒法思考、沒法寫文章,甚至沒法好好消化身邊簡單的資訊。……而在身體與腦袋以外,我們還得看顧自己的心靈。在每天的疲勞與睏倦之間,我花盡最大的力氣在心靈深處保持活力和充滿盼望,為上帝的恩而快樂。
請原諒我不能常常回覆大家的留言,我需要一點空間。」
想不到,3分鐘後就收到一個Facebook 郵件。
更想不到的,電郵是來自捷克男孩阿Jan。
他是我們在8月時,於第4個HelpX家庭認識的helper。他還是一貫的簡潔,說:「加油,Dy!你的努力是會有回報的。請你務必要記着,一定要休息。」之後,接連有幾個朋友,都跟我說同樣的話,叫我好好休息,不要累壞身體。
我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想起大家的問候,罵了自己一大頓:「其實你咁辛苦做咩呢?點解你要揀去學德文?簡直係自己攞苦來辛!仲搞到咁多人擔心你,無鬼用。你而家需要-休-息-呀!」
「我明白,我也知道自己體力不繼。然而,每天放工後……我就是不其然的想奔往德文課啊。」我弱弱的回答心裏那把嚴厲的聲音。那並不是自欺欺人的謊話,事實上,我一踏進課室,人就會精神起來。在堂上學習新的生字和文法,頭腦是前所未有的清醒;玩遊戲投入得叫自己也驚訝,常常與同學們一起大笑起來──唯一只是做功課時會打瞌睡….Zzz
然後,我驚覺,也許,上德文課才是我的休息。
每天上課的3小時,讓我從那重重複複的勞動中跳出來。那一刻,我不再是那在工廠裏,一個天天等待主管發落的人球,一台無需要思考的生產機器。我不僅是一位手指甲綑了黑邊,穿着深沉工衣和工鞋的工友;我,還有其他的可能性。
我可以是一個學生,可以進步,可以犯錯,可以發問,可以討論,可以創作。我的腦袋是可以與人互動的,甚至可以把自己所學到的竅門,分享給身邊的同學。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樂和期待。而在心深處,我願意為了這種快樂,而過一種瘋狂的生活,很奇怪很吊詭吧?
坐在來自緬甸同學旁邊,我們互相學習,「車」在大家的語文裏要怎說。
「勞動工作,事實上一點也不浪漫。對讀書人來說,由身體到心靈以至身分上的衝擊,是那麼實在,當時那刻說什麼勞動光榮,說是屁話也不為過。」讀着柏堅的回信,我開始明白,那份快樂是來自尋回了自己的身分和自主性。在課堂上,大家並不看我為一台機器,而是活生生的人;我也可以表露自己的性情,我可以選擇叫自己進步,可以控制自己的節奏,我可以發揮創造力。
我找回了自己是誰,找回了自己的獨特性。
我在機構做了6年多的「青年工作者」,常常聽到大家討論要怎樣幫青年人自己實現(self-actualized)。這個抽象的概念,我一直都搞不清楚其意思。到底是要讓他們有所成就?符合社會期望?還是為他們找到工作?或是不斷鼓勵他們有夢想,保持盼望?
經過了這兩個星期,我稍稍體會,「自我實現」是叫人在一個營營役役、刻板渾沌、重複倒模的世界裏,找回自己的獨特性和身分,也叫人在混亂迷失的時候,保持清醒。這不限於工作,也不止於夢想。不需要是驚天地泣鬼神的成就,更可能是日復日在小事上忠於自己的堅持。「自我實現」的力量在於,它能帶你衝出你自己原本的了解,找出你從來不知道自己擁有的能力。
德文課給我的快樂,學習新事物帶來的刺激,叫我這舊長年不願動的肥豬肉,願意付上好幾倍的體力,每天在路上奔跑,追趕無休止的時間表;也令我重拾久違了的讀書樂趣。這不僅是Jan所說的「回報」,甚至是「自我實現」為我帶來的奇蹟了。
p.s. 大家放心,這樣瘋狂的時間表,只持續到12月頭。(之後我又會變回躺在沙發吃零食和看漫畫的肥豬肉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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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Postcard 019:
因為之前太累太忙,連Postcard也沒空買,也沒時間寄。這張是早早要寄給Ben和Sarah的結婚賀咭。嗚嗚……遺憾沒法出席你們的婚禮,沒法看到Ben承諾在婚禮上表演的魔術,和親口跟Sarah講:「你好靚呀!」我在寫這篇文章到最尾的時候,想起了Ben最近給我的回信,信中節錄了聖經學者Richard Baukham《聖經中的自由》的好幾段。有許多我還未看得明白,還未消化得到,但我對其中一小段很深刻,也會在這段日子,好好提醒自己:「我們確實擁有有限的自由,以成為我們選擇的自己,但我們所作成的事,並不多於我們所被賜予的。那是完全倚靠恩典的自由。」自我實現,也在於看得到自己的限制,明白從上而來那恩典,這才讓人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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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ydy,29歲,前Breakazine!編輯,為人膽小騰雞,卻心郁郁想認識世界。2013年急急搭上了工作假期的尾班車,與外子(又名猴子)開始一年的外地生活,離開之前已決定每個星期寫一張postcard回來香港給一個掛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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