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試過去一個完全沒有中文和英文的地方旅行或生活嗎?在那裏,你完全無法用語言跟人溝通,只能憑圖案、數字,猜想街上的海報,又或政府部門公告。你嘗試找當地人解釋,但他們也因語言不通,又或對於外來者的恐懼,而愛莫能助。
我試過。
去印尼小島,看不懂菜牌;去韓國郊區小鎮,也聽不明白民宿主人媽媽的話;心裏不單無助,也焦急。
沒有資訊,就無法擁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只能一直抽離地在當地社區生活,更遑論擁有話語權,建立身份與自信。
香港不少少數族裔婦女,每天正面對這些日常困境。「大廈有緊急停電通知,一定只寫中文;好多時到烏燈黑火,我才知道停電,」英語流利的巴基斯坦婦女Bushra Bilal苦笑道,「但自從跟幾個香港朋友創立了一個WhatsApp羣組,我們一班姊妹的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Bushra和她的香港朋友,是一羣「低頭族」女生,自2014年,她們每天有空就拿起手機,跟接近200位少數族裔婦女談天,用WhatsApp羣組為她們翻譯生活上所要接觸的中文。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源自一張中文租單的翻譯
做這個訪問,很難專心,因為巴基斯坦婦女Bushra和她的幾個香港朋友Gigi、家玉和Fishing,每答幾句話,就要低頭忙碌地回覆WhatsApp;不一會又一起照顧Bushra的兒子,然後又再開懷地吃咖喱角和跟我交談。這婦女小組,相處模式其實挺像香港女生聚會。
「很抱歉啊,因為我們都是”Translate For Her“的義工,今晚這組織的WhatsApp羣組有些重要信息要回覆;有個羣組姊妹要我們翻譯和找些資料。她看不懂中文,出了些麻煩。」
在香港,少數族裔因為中文帶來的困難,一直未被重視。例如南亞裔學生由2004年開始,教育局讓他們透過中央派位入讀主流學校,自此學習中文應付校園學習及DSE,成為他們的最大障礙。而他們的父母因不諳中文,也令日常生活產生許多不便。坊間不是沒有翻譯服務,民政事務總署每年會撥款$700萬,資助服務少數族裔的機構,讓它們提供傳譯等服務;惜使用率卻極低,2012至13年度電話傳譯只使用過380次,即每天平均使用1.1次。可以想像大部分少數族裔其實未能及時獲得翻譯支援。
Bushra 2009年由巴基斯坦嫁到香港,她在當地修畢教育碩士學位,能說亮麗的英語,但仍感不懂中文在香港實在難以生活。「來港一段日子後,我得到香港一家國際學校的聘書,」她主要任教英文,但要跟華裔學生溝通,還是要懂一點點中文,「他們才會對學習,以及我這個老師更有興趣。我早幾年一個華人朋友也沒有,想自學也十分困難。」Bushra住所周遭亦以中文為主要溝通語言,可是街市的價錢牌,她看不懂;乘小巴,她不會叫「有落」;去餐廳吃飯,信奉伊斯蘭教的她不會讀餐牌來避開豬肉菜式,「我惟有照用英文跟人溝通,別人不明白也沒辦法啦!」
「直至2014年初,業主說租約有問題,由於事情緊急,於是嘗試把中文租單用手機影相,傳給惟一的中國人朋友Gigi(盧善姿)看看。我們以前在同一間社區中心教少數族裔婦女英語。」那次問題很快便處理了,原來只是租單上的中國數字令業主與Bushra產生誤會。「不懂中文真是很麻煩!」她皺眉道。
現時於大學從事教學工作的Gigi解釋,「那次只是巧合,才出現第一次的”Translate for her”,『為她翻譯』。」她發現原來簡單地傳一張相,回覆一個信息,就能為少數族裔解決燃眉之急。於是,她跟Bushra和幾個朋友,開始邀請一些少數族裔婦女用WhatsApp溝通和翻譯,慢慢發現行得通;後來再拉了幾位女生,包括社工黃家玉、學生Fishing(蔡蒨文)和Bushra等7位成員,透過申請MaD Asia「累積學習計劃」獲得的資助,3年前正式成立免費翻譯平台”Translate For Her(TheM)”。
手機上的女人信箱
講明是Translate for her,當然只為女性服務,「我們不受男人玩的,哈哈!因為少數族裔男性所面對的生活問題,沒女性那麼大。他們不少在香港出生,也懂說廣東話。」Fishing正色地道。
起初”Translate For Her”的使用者,都得靠Bushra介紹,「有了”Translate For Her”,我就能向身邊的姊妹說:我們的生活因為中文出現了許多問題,那不如給我電話號碼,我有一班朋友可以幫忙翻譯。」少數族裔的婦女文化,是不能隨便拋頭露面,透過的Bushra解釋,能給她們信心,讓她們願意加進羣組。後來義工到不同社區的NGO作簡介,現時羣組已累積至約150至200位使用者,義工的人數相若,幾乎是1比1的服務比例。使用者主要來自巴基斯坦,也有些尼泊爾、印度等地的婦女。
「進到WhatsApp羣組後,她們會拍攝小朋友的手冊、學校通告、大廈公告等上傳,義工就立即翻譯成英文,如果還是看不明白,我就再用烏都語翻譯。她們的反應都很好。很印象深刻的是,有次一位姊妹要了解小一入學公佈派位的程序,因孩子明天就要面對,非常彷徨;但一羣義工也不知道小一入學公佈派位是怎樣的。幸好當中有人是小學老師,看到信息立即找相關資料,再譯成簡單英文。」
中翻英以外,義工有時亦會幫忙把需用廣東話應付的細碎事兒譯成拼音,甚至直接錄語音。「例如要去一個地方,但乘車時不懂跟司機說『明愛醫院』,那麼我們便用語音教她。又或是看醫生時不會說自己哪裏生病,我們又立即教她說『腰痛』。」家玉說,有時求助事情不一定是不開心的,也像香港人的平常生活,「好像有次有姊妹說要去拉直頭髮,要學『負離子』點講,都是很地道的用詞。」
這些都只是因着語言障礙而做成的小事,雖然並非「死人塌樓」,「但對於家庭主婦而言,看不明白一張緊急的學校通告,令子女上課帶漏了用品、穿錯校服和接不到校車等,又或乘車時不會下車,是可以很大件事。」
進入現實的感動相交
現時,”Translate For Her”的WhatsApp羣組已進化到會講心事的層次,家玉說:「有時少數族裔不方便跟同鄉講心事,反而會跟香港人講。姊妹們有時也偶有衝突,但都是語氣重了之類,很快便能化解,也加深了認識。」
「義工們現在也很醒目,有什麼颱風、黑雨,又或社會大新聞,會立即主動翻譯。」WhatsApp的好處是即時、快捷;義工也不用太花時間,誰有空便可應機,沒有誰倚賴誰的關係。
羣組更發展成資源共享平台,繼而舉辦真實聚會,「其實語言只是一個媒介,我們長遠的想法,是要跟少數族裔一同織一個網,分享社區資源和資訊,建立鄰舍關係。例如誰家需要電視機、誰又多了一個煲,便真實地分享。」義工們亦不時會去姊妹家聚會,透過一起煮食或喝奶茶,增加彼此信任。
畢業不久、現職社區婦女事務的Fishing不諱言,透過羣組,才跟少數族裔人士認識;通過真實聚會,更讓她認識媽媽級朋友。「我一直蓄短髮,有些姊妹以為我是男孩子,因着她們的文化,不敢接觸和望我。但有次一位首次見面的媽媽,竟捉住我的手說感謝!我很感動,因為她簡單的道謝,表達了『就是你!我終於見到你真人,就是你常常在WhatsApp幫我!』的意思啊!」加入後她也有不少收穫,例如現已能完全聽懂帶隆重異國口音的英文,又了解到跟少數族裔相處的禮儀。
Gigi則指,組織最想做,是讓這些位處社會邊緣的婦女充權。「資訊就是權力,從前她們活在不知就裏的世界中。但現在只要一個電話,她們就可以放心,知道有一羣人在幫助她;也不錯過社區的重要資訊,並進一步了解怎樣合理地獲取社區資源的權力。」
她們的工作,與香港傳統讓少數族裔融入社會的做法背道而馳,讓人反思到 —— 為什麼我們一直要求少數族裔主動學習中文?為什麼社區中心慣常開設廣東話給班他們?既然中文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公布世界十大難學語言的第一位,那麼我們是否口裏說讓他們投入社會,締結種族共融,實際卻堅持讓他們因着中文而繼續被邊緣化?
或許,我們都可以易地而處,進入他們的處境,學習主動給鄰居翻譯生活瑣事。想起有次在錦田一家小餅店買老婆餅,一位巴基斯坦大叔望向我手上的餅子;我主動解釋那是有豬油的,迅間他眼神已釋除疑慮,改買別的麵包。或者一個小小的舉動,已能讓鄰舍在一個不太熟悉的環境中安心生活。
[有興趣成為”Translate For Her”的義工,可到這裏登記。]
(全文完)
Text by Gi
Edit by Dy
Photos by Andy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想看更多:
「成為少數族裔的好鄰居」專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