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想過輕生的年輕人,曾徘徊想死的關口,部分因找到小小出口而選擇活下來。但問題是,社會只想有問題的青年人盡快回復快樂,但有想過他們如何面對下一個困境嗎?

(設計圖片)

在剛過去的一期《突破書誌Breakazine! —— 唞氣》,香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副教授許寶強,跟6名中學生與大專生,對談有關自殺的種種;昨天轉載了上篇,讓我們聆聽了年輕人選擇自殺的原因。

今天,也就繼續聆聽他們為何選擇仍然生存,以及活命之後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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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討論自殺  /

6 個學生 X 許寶強教授的對談 (下)

莫家麟/Thomas、蔡麗婷/Lilia、陳韻如/Kayla(圖上排左至右),朱卓琳/Sharon、Kathleen、陳智森/Sam(圖下排左至右)。

 

想死與唔死的選擇

想死關頭, 為何最後又沒死去?他們又是怎樣回顧這段尋死的經歷?Sam理解,「『選擇』自殺,說的是你選擇不屈服於這世界的壓迫、不甘心停留在這樣的生活。死是對世界最後的反抗。我們應該有這樣的選擇的。」但多遍尋死後,Sam現在更想問的是,「如果尋死慾望是由外界的壓迫造成, 那是否應該先設法拿走壓迫?」當「選擇」是「沒得選擇」的後果,那還是「選擇」嗎? 他說不清,但他選擇了另一種形式的反抗。

 

自殺是最後的反抗

至於Kayla沒死,關鍵則是寫遺書的習慣。「都幾有趣的是,我每到想死就會寫遺書,不想自己尋死的原因被人簡化和誤解,也想對身邊人留下最後的話。但每次寫完就不想死了。寫完好累,就去睡。試過很多次。」還有牽掛,還有所愛,生存就尚且可戀可依。

Kayla補充, 她最近沒有想死的念頭,算是走過了一個階段。當聽罷稍稍鬆一口氣,她再補了一句,如同《一念無明》所示, 沒死掉,不代表你活得很好。「死是一個選擇, 自殺也是道德的,是大家把這事看得太負面了。」話中淡然尖銳。

「選擇」,是她和Sam 也反覆提及的詞。他們想有得揀。

 

自殺的人自私嗎?

可是放回香港的脈絡, 按照社會現時對「自殺」的理解, 「選擇」又意味着什麼呢?Lilia嘗試打開另一個討論的方向。「當身邊的人不ready你死, 那對他們來說確是很大的傷害。」但她頓了頓, 也補了一句: 「我曾有家人有長期病患,患病者好辛苦,照顧者又勞累,這種《一念無明》式的痛苦是很真實的。最讓人傷心的是,病者很痛苦但又feel so sorry, 所以不敢尋死。」

當「長命百歲」是傳統的祝福語, Lilia最怕的卻正是長命百歲。「如果我50歲可以安樂死,那我儲錢到40 歲,用10年時間只做自己喜歡的事,50歲雙腳一伸,嘩那簡直perfect 。」生之牽掛,相對於生之痛苦,有時該怎樣量度呢。

中四生Sharon頗驚訝「想死」的慾望是這樣普遍, 但這樣的「灑脫」,她始終不太接受得到。「自殺其實是一個有點自私的行為。這會讓你的社交圈子好震驚,他們根本沒預備好迎接這事。何況當有人連生存的權利也沒有,但你竟然選擇去死? 」沒有想過死的她, 在這組合中是少數。

對Kathleen來說,更值得討論的,則是尋死慾望背後的負面情緒,到底有沒有被好好聆聽。「自殺不是自私行為, 問題是你有沒有想過想自殺的人真的只剩一條路。和家人關係不好以外,她還試過被同學針對欺凌、甚至萌生退學念頭,她感嘆就算一個人沉默、不動聲色,不代表沒有心事。「這社會太忙了,大家都各自為自己的目標進發,常忽略了身邊的人。」

「別人會覺得你不開心是你不夠堅強、你的承受力比別人差,甚至去死是因為你認輸,唔關我事。社會愈來愈多人自殺,他們沒錯,錯的是社會太現實了。」

「自殺自私與否」,誠然是極為嚴肅的大哉問。但與其說這僅是個形而上的討論,那更關乎實際的處境。少年人有少年人的煩惱,中年人亦然。許寶強指,年屆50,已是出席喪禮多於婚禮的年紀,身體間中有些毛病,其實很難迴避死亡的課題。「我認同自殺在某些處境是自私的,我甚至判斷,在香港,自殺確有自私的效果。」而原因,正是我們從來沒分享這些壓抑的情感狀態。

「但如果我們經常討論死,比如遺書該怎樣寫、是否要儲錢買機票去容許安樂死的荷蘭,等等,傾足10年、20年呢? 到有一天我們身體有事,甚至弱到不能照顧自己,安樂死若是選項之一,自私的效果就不會如現在般嚴重。」如何死得好,是許寶強未來有興趣搞的社會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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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開心, 可以嗎?

討論當中提到對「不開心」的否定態度,許寶強還援引了一個學術觀念:「Lack of the lack」。「現代人不時有一種『對缺失的缺乏』的心態,無法接受生命的缺乏、不完美和不完整。當一個人傷心,你會想cheer him up;當他悶,你會說唔好咁悶啦,出來行下啦。人本來有七情六慾,如今倒是『一情一慾』才會獲得讚賞。」

這當中也涉及語言的問題。「比如一個人很晚才做功課,這是客觀描述。但若翻譯成『懶』、『軟皮蛇』,這是很大的跳躍。」「懶」是對某人的整體描述, 「但他拍拖勤力嗎? 彈結他勤力嗎?如果不了解這些,為什麼一個人不想做功課就等於懶? 我們的語言系統,也會把我們迫進單一的選擇,形成Lilia剛才說的『無得揀』的絕望感。」

 

社會支援的失效

對此, 幾個同學都深有同感。這討論拉出來的闊度,甚至是整個社會組織在支援情緒上的狀況。走過幽暗日子的Sam,首先衝出來表示認同。「這世界總是想你盡快開心返,彷彿開心就是世界最好的結果了。但唔開心是否不行呢? 每一日都開心,其實好累。」

Kayla亦指,自己不開心的時候,其實並不需要別人哄,哄了也沒有用。「反而不可以不開心,都是一個令人好想死的原因。」主動去看過精神科醫生,她對醫生的印象跟《一念無明》那「趕收工」的醫生貼近。「那些想幫你的人,其實是幫不到你的。可能他們讀的是情緒病學? 總覺得開了藥,令你沒那麼不開心就等於醫好。」

Kathleen回顧見社工的經歷,感受跟Kayla雷同。「他跟你說,『不如你畀個target自己吖,明天做一樣功課,後天做兩樣』, 但這不是我不開心的原因啊。又或者『不如找你父母來學校見面聊一聊吖』,可是一個和家人關係很差的青少年,是真的不會想這樣做的,這只會令關係惡化。」

 

宗教信仰的雙面刃

Thomas和Sharon分別信天主教和基督教,倒感受到教會對處理負面情緒的幫助。Sharon對教會的歸屬感很大:「教會對我來說像沙漠中的綠洲。你會在教會聽到比你慘的故事,但他們的生命改變倒是很大。」Thomas說得更直白:「在教會同人呻下,負面嘢都少啲啦。」

但同為基督徒的Lilia,對教會有另一番體悟。「基督徒有時都會『信壞腦』。你不開心,那氣氛就會使人立即告訴自己,『嗯我靠着上帝的力量實會過到嘅!』一twist就立刻開心返。」Lilia的反省, 其實是她的親身經歷。「我當時的情緒twist可不是假的,是真誠的,可是當到負面情緒累積到某個位置,就會加倍地反彈出來。」

與其說刻意禁止,她更覺得社會和教會都無意識地壓抑了負面情緒。正如Thomas的「自殺落地獄」觀念,她指,那不過是基督教教義裏其中一個神學觀,與其以恐嚇來壓下尋死的欲望, 「不如以其他approach討論死亡吧」。

與其壓下,不如直面討論。想來是幾個同學的共識。

當然,死亡以外,更重要的問題大概是,我們到底想怎樣活着?Sharon說想成為一個更有效率的人; Kayla想接納到自己的脆弱; Lilia想過讀輔導, 有真正的同理心; Kathleen希望無論他日做什麼工作, 也盡量關心身邊的青年人;Thomas想成為他人的「同行者」; Sam想在主流裏擁抱到邊緣的人。

要知道自己真正的需要和想要, 想來是一生的摸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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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傾完心情好好,諗返, 真係傾到嘢出來,連結到自己的感受。/ Lilia

了解自己多了。如果以後有這樣的機會,一定會再參與。/ Kathleen

別人的故事是一面鏡,希望以後更懂得明白他人的難處。/ Sam

沒想過那麼多人想過自殺,明白多了別人的感受。/ Sharon

分享後有種快感,對着相熟的人反而難以啓齒。/ Thomas

希望社會上有更多途徑討論這話題,像討論普選一樣。/ Kayla

 

願情感流轉, 人心不死, 還有人一起持續扣問。

(全文完)

Text bt Tszning @ Breakazine!
Photo by Andy
(Model:Kennie Chung、江子沅、何曼寧、崔兆輝、陳智德、陳萱、彭健霖、黃進成、葉海意、鄧志鏗、鄭根海。鳴謝:生活書院、虎地書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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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步「一起活着」專題源起  一些年輕人,不想眼白白看着一個個同輩離去,決定「自己生命自己救」,進行不同類型的行動  —— 有大學生設立社交平台專頁,給同學分享心事,幫助想要輕生的學生;有走在死亡邊緣的年輕長期病患者,策動認真的死亡計劃,為考慮自殺的青年人提供嚴肅思考生死的機會,從而救回一條條生命;更有社工系學生與年青社工,打破傳統社工的思維和程序,並推動社會正視學生情緒狀況,直面指出社會令青年人自殺的原因。

未來,一小步將會一一分享這些年輕行動者的故事,敬請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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