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美鳳牧師最近在教會的空間,開放一個「難民廚房」,讓難民與香港人互相款待,分享地道的異國美食和彼此的生活。你也想來參與這場盛宴嗎?

曾當飲食記者多年,我喜歡吃不同國家的菜式。可惜要在港吃地道的異國菜,要麼很昂貴,要麼就不對味;想吃餐好的,並不容易。

朋友知道了,便介紹我參加一個名為Refugee Kitchen (「難民廚房」)的飯局。由大廚至侍應,都是如假包換的外國人 —— 那是一羣因政治或信仰等原因,離開國土來尋求政治庇護的難民;他們來到陌生又遙遠的香港,為香港人煮一頓又一頓家鄉菜。菜式很地道,充滿香料的辛香,也絕對無味精和添加劑,大廚又會到每個客人身旁介紹菜式,就像到異國朋友的家中用餐一般。

這場Refugee Kitchen,不止要讓人吃得愜意飽足,其實更是讓難民與香港人連結的巧思;策劃人之一王美鳳牧師說,「社區既然出現這樣的一羣過客,他們都不只是要人幫助,也有許多能力才藝可以貢獻,所以我們就打開門,開放這個空間,去彼此接待。」

聖經裏的保羅說過,「客要一味地款待」,王美鳳笑言,「現在是掉返轉,『客』用上許多味菜來款待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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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美鳳牧師,九龍佑寧堂牧師,跟難民羣體同行10年。訪問這天她穿了一身民族衫,「是嗎?我也沒留意,衣櫃都是這些衫。」見微知著,她是不自覺跟難民朋友有着相類的打扮。

 

當難民在香港

「客要一味地款待」,不如先談談香港人做主人家,去款待這羣難民客旅,是怎麼一回事。

要接待難民,並不輕鬆。在香港,截止2017年3月底,共有8,956宗需由入境處審批的酷刑或免遣返聲請個案;簡而言之,香港約有9,000名(還沒計算匿藏者)來自非洲、中東及亞洲等地的難民,因宗教、政治意向、國籍或種種原因,未能在原國生活,於是來港尋求庇護;他們需等候人境處審批其難民身分,一旦核實,方可獲入境處轉介至聯合國難民署,安排移居至第三國家。

他們身心所背負的困難,是未經歷過戰亂或劫難的香港人所無法想像的;也有許多人會說,本地人也照顧不了,又怎能照料這羣過客?

九龍佑寧堂的王美鳳牧師(Phyllis),卻視接待難民為生活中的使命,沒有考慮太多,「回想當初跟難民一起,只是出於一次偶然。2007年,在我工作的教會偶遇一位非洲來的弟兄(佑寧堂為英語教會),他在一次查考聖經的活動中,竟滔滔不絕分享自己如何從非洲逃難來,在香港無人無人物,不被本地人接納,過着不似人形的生活……」做牧師本來就經常聆聽信徒的困難,但眼前這位難民令她特別觸動,「他們在香港面對不可知的未來,是如此孤單、痛苦地生存。當他說到『生不如死』,我很大感受,明明信仰是給人豐盛的生命和盼望,他卻沒有,連做人的尊嚴也沒有。」

當牧師前,Phyllis是專職社區發展(comminity development)的社工,專門協助被政府忽略的街坊組織起來,一起參與社區議題,為他們和社區充權,也去倡議政策,例如給鄉村村民爭取巴士線、水電供應等,又為受暴力對待的婦女尋求庇護;當她在認識了這位過客,不期然想起以前同行的街坊,「或者我未必有能力改善難民的生活,但有人同行,發掘他們的才華,那麼他們的人生至少有盼望,有尊嚴,似返個人。」

九龍佑寧堂自上世紀50年代已接待中國逃難來港的難民。因用英語崇拜,近年一些外國來的難民自然加入其中。(圖:九龍佑寧堂)

 

難民們,那多姿多彩的故事和才華

如此,Phyllis在2007年開始一項接一項的難民工作。先因着這位非洲難民,看到他的音樂天賦,組織「非洲之聲」,讓他與一些非洲難民在教會、學校及社區組織唱歌、教打鼓和音樂,讓主流華人跟他們一起籌辦音樂會或表演。

讓難民跟香港人共處的活動,都是持續的,而不是一次就完,「一些學生跟難民熟絡了,才敢問道,『我一直以為你們很窮,電視常說要為非洲籌款』,又或是『你們是睡在獅子旁嗎』,難民們只得耐心地解釋自己都是一個普通城市人,非洲也不是四處是饑荒的人。」

我們從小在學校、在媒體上看到的外國世界,都是以歐美為中心。我們對美國的州分名稱啷啷上口,但談到非洲國家嘛…… 除了南非(因為鑽石)和喀麥隆(因為足球名星杜奧巴),我們還數得出多少呢?

要讓香港人知道非洲不只是黑色一片,王牧師說,真的不易。「又例如,其實不是個個非洲來的朋友也喜歡音樂,連我都太被固有印象影響了,」不要一見到非洲人,就把非洲鼓硬塞給他們 -- 這又是另一個常見誤解。後來她在教會辦難民團契,吸引其他來自亞洲、中東等地的難民來到,就更需要保持開放的心和清醒的頭腦,努力放下自己無形中的既有想法。

「又後來,發現有難民朋友種植很在行,就請他們到教會的花圃,甚至朋友在新界的農田幫手。」Phyllis看得見他們每個人的獨特性和能力,然後再看看自己有什麼資源可以連繫,這是她的工作的方式,也是我參加那頓「難民廚房」的由來

這晚我參加的「難民廚房」是斯里蘭卡菜為主題,真的飽足到不得了。

「難民廚房」,其實屬於九龍佑寧堂的「和平大使計劃 —— 難民事工」。

源起就是Phyllis與她的同事知道難民們煮菜都有一手,但平日難以大顯身手;不如讓他們使用教會的 “KUC SPACE“「廚師顯廚藝」,給他們一個爐頭,煮一桌家常便飯,講述自己的故事。「我很饞咀的,許多人同樣也重視吃這回事,所以用食物來溝通,就最好了!」她笑笑說,「在餐桌上,他們能發揮能力,也可以跟本地人溝通,」要知道香港一般人真的未必在生活上能接觸難民,印象都只是來自媒體,「當大家接觸了之後,這就不單是我個人、我教會的關注,而是社區可以一同分擔和同行的事情了。」

就像我參加的那次「難民廚房」,幾位來自斯里蘭卡的難民,跟印度、非洲、中東各國的難民朋友,一起奉上家鄉的斯里蘭咖喱雞、甜燒茄子、香草雜菜湯、雜菜炒蛋、椰子蛋糕和奶茶等;大廚Mina(化名)在晚餐尾聲,給掌聲擁簇到桌子前分享,「我其實是當化妝師的,做菜還可以嗎?下次再給大家煮咖喱煮得更辣好嗎?」賓客的掌聲、笑聲過後,當我跟她聊天,她分享身處這裏,是因為哥哥與政府立場不同,遭到暗殺,然後她也被追殺,只能逃難,輾轉來到陌生的香港,「我失去了家人,的確很難過,」她收起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但在這裏,能認識了一羣與我一樣落難的人,又有Phyllis和教會的人在一起,可以一同煮飯,我們都像家人般呢!」她又笑了起來,但我卻眼濕濕了,禁不住要跟她來一個擁抱。

Phyllis或許不知道,她運用了自己的社工經驗和輔導技巧,給難民們充權,讓他們的生活踏前一步,不再只是被服侍,也能服侍社區;Mina很認同,「對呀,我以前只懂為女孩子化妝,今天也竟能為食物扮靚,令菜式煮得好睇又好食,我也沒想過。」

這晚「難民廚房」的大廚Mina(圖左,紅色格仔衣服者)是斯里蘭卡來的難民;透過煮菜,才華和能力都得以發揮。

 

保持生存意志,活在當下

一道道異國菜,實在雜味紛陳;「這晚所呈現的,其實已是難民較好的一面,」Phyllis說,雖然他們的能力被看見了,但當下最大的挑戰,是無盡的等待,「那是一種難以言傳的絕望。」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是滯留在香港的難民們的寫照。香港不是難民的最終收容地,他們要等候入境處審批酷刑或免遣返聲請,以難民身分轉到如美國、加拿大等地方生活。等待期間,他們不能工作,不能賺錢,連身份證也沒有,只能拿着「行街紙」,眼巴巴看着歲月和青春流逝。那要等多久?在入境處由2009年至今完成審核的一萬多宗聲請,獲確立為難民的個案只有 83 宗,不到一成,「或許,一等就可能是十幾廿年。」若居港期間偷偷打黑市工,給警方發現便要入獄。

Phyllis不認同政府今天對於難民的政策,會跟其他協助難民的本地組織聯繫和開會,倡議關注難民政策;「政策的問題是,不視難民為人,連一個人基本生活的權利也剝削,並要無了期地等待,他們不止一個跟我說,『Phyllis我好絕望』。」

開放教會,接待這一羣前途未明的客旅,首要了解的,是不要叫他們「加油」。「我只會與他們活好每一日,保留生存意志。最好的方法學習技能,做義工,享受學習新知識帶來的滿足感;活在當下。」這不是純粹正能量說話,「好像我們有位成員,他在等候期間到基督教勵行會做義工,他非常主動和積極,竟獲入境處發放特別工作准許證,這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對我、對他和難民羣體也是極大的鼓舞。」

「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選擇過好每一天」,有位難民經常用這句話跟Phyllis道出心聲;她自己也由此有許多思考:「其實這不只是對難民的提醒,也是對我們每個人的在絕望時的提醒,就是身體即使受環境綑綁,但心靈卻可以得自由,就像聖經中保羅在監獄中仍有平安。

「無事可做嗎?就努力做運動,不讓自己病倒,」她輕輕握着拳頭說,「因為生病也要花錢看醫生,那不如我們就一起搞好身體,這也是絕望中,保持着盼望的方法。」

難民的小孩,也有份參與這一場「難民廚房」呢!

 

一條褲、一個煲都要盡力找來

除了保持心理質素,也必須照顧難民客旅們的實質生活需要。這也不容易,特別是因為他們的需要很多。

香港政府在難民留港期間,只會為他們提供每月$1,500元租金津貼及實質糧食;由於絕對不容許從事有薪工作,這令他們的精神與物質生活俱是困苦。

「你沒想到,他們連一件衫一條褲都沒有,因為難民的物質太匱乏,」每月沒有實質的金錢援助,來港時又身無長物,只得厚着臉皮跟慈善團體或教會拿東西,「他們迫不得已地有許多訴求,我就惟有記住他們的需要,去為他們找個煲、找把風扇,又要把物資收集、清潔,把辦公室一角變成雜物房,有時都很累。」別忘了,難民朋友們的語言、文化都不一樣,要理解他們當下最迫切的困難,明白他們每一個求助,實在需要很多時間、耐性和魄力。

「非洲來的難民有些說法文,有些說西班牙語,巴基斯坦人說烏都語,更多難民是說家鄉方言;英語都不是彼此的母語。就算我們開團契,同事細心把經文翻譯成很多語言,讀經也要讀好久,因為大家都要用自己的語言讀同一段經文一次。」然後,還要嘗試成為難民朋友和教會信徒之間的橋樑,讓大家跨過這層又高又遠的文化差異。「哈哈,例如對於清潔、教養孩子,文化差別確實太大。難民朋友們會讓小孩四處走,孩子吃東西,丟在教會地板,再踩來踩去……」她不諱言,有時也有脾氣,「我惟有長氣地講完又講,示範又示範啦!」

她又笑笑,似是自勉,「打開道門,去服侍一個客旅的羣體,就預咗會這樣,但大家都在對方身上學到好多東西。我只是見有什麼人在社區出現,就接待囉;因為服侍人,就是服侍神;讓更多人連結去服侍人,就是讓更多人去服侍神。」

勞心勞力,但Phyllis深知,自己做的,對難民並沒有幫上太多,「他們的需要太多了,我們只是杯水車薪,」但是,她看重彼此關係的建立,「老實說,即使只是物質,也mean something的,你為對方記住細微的東西,他會感動,心想,『啊,這或許是神給我的恩典』,他緊記了,然後將來有能力就會去服侍其他人。」

來自烏干達的Janet(圖右)與王美鳳牧師(右)同行多年,終獲核實難民身份,並去外國能展開新生活。

 

服侍過客,值得嗎?

晚上,我跟Phyllis探訪一個三天後就要移居加拿大的難民家庭。主人翁Janet在東非的烏干達成長,多年來在種族鬥爭中受性命威脅,後來把子女帶到香港,數年後獲得難民身份核實。

Phyllis在探訪前,先去快餐店為這個家庭買了一桶炸雞、薯條和汽水,還帶上一個送給Janet的手袋,「是的,我記得Janet喜歡這個顏色,」這晚是Phyllis期待的,「能見證她展開新生活,真的很開心,以往所做的也很值得。」進到這個連光管壞了也沒有修好、一屋行李箱的家,Janet發現Phyllis到來,立即丟下手中工作,跟Phyllis擁抱,「神真的待我很好,認識了你,認識了教會。這教會跟我在烏干達的很不同,很幫助我,真的很感謝神……」「其實我也沒有做什麼,只是跟你們同行……」她們一直話別,忘了放涼了的炸雞,也忘了我的存在,我也就識趣地悄悄離去。

離開之際,想起她在訪問時跟我說的字謎:「你知道Refugee跟Refuge這兩個字,有什麼分別嗎?很神奇,幾乎是對應的。」

這謎題,不就是一種提醒,要我們學習開放自己和社區空間,成為Refugee (難民)的Refuge(安心之所)嗎?

 

*要是想參加每月舉行的「難民廚房」,可到這裏瀏覽詳情。如若希望跟Phyllis一同參與難民事工,則可聯絡peace@kuc.hk ,看看有沒有合作空間或資源共享。

(全文完)

Text by Gi
Edit by Dy
Photos by Andy Wong + Gi
Video by Ball

**視頻及相片中,部分被拍攝者因難民身份尚待確定,故需遮蓋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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