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尚的教授John Erni教授,熱衷探討時裝文化與歷史關係;原來他的身分和成長亦與少數族裔如鈕扣般密不可分,成為他投入少數族裔事工及文化研究的動力。

John Erni,一位自詡「擁有時尚頭腦的文化研究教授」。

最初認識他,是在書局捧起《透視男教授》一書。他身為作者之一,與另外三位男教授討論時裝、時尚、文化、歷史與學術的關係,無論書名、內容和圖片都超有趣,一讀就不想停下。後來又發現,他一早就在網媒專欄「RRS605」,撰寫解讀時裝文化與歷史的文章。

然後,這位外型翩然的時尚男教授,去年某天現身我們工作的機構,分享他與少數族裔的關係。內容大抵忘了,只記得他穿上好看的貼身西裝,配上顏色相襯的袋巾;當談到居港的少數族裔的難處,他皺着眉頭說到,「若你也是少數族裔,面對過這些困惑,也看到少數族裔年輕人如何絕望,是不得不想做點事情。

於是,當我們要開始和總結「成為少數族裔的好鄰居」專題時,自然就想到要聽他細說跟少數族裔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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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fessor Erni(陳錦榮教授)說自己也是少數族裔,所以驅使他以居港少數族裔為研究題目。

 

「亞洲國際城市」 坦蕩蕩的種族歧視

「要講香港的少數族裔,你們一定要找John Erni,他真是『摺高衫袖』,落水為少數族裔朋友出心出力的人。」

不止一個跟少數族裔共事,又或參與多元社區營造的朋友都如此說;於是我們就來到位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的RRS605辦公室幾次,叩系主任Professor Erni 的門。他是香港浸會大學馮漢柱基金全人教育講座教授;他的故事,由自身的身分開始。

「我是多國混血兒,我的爸爸是西班牙加菲律賓人,母親是中國mix越南,故此我有英文名,全名是John Nguyet Erni,也有中文名,叫陳錦榮。」他不在香港出生,自幼隨家人來港生活,身為移居者,小時候已感到自己一家跟華人主流社會習慣迥然不同,「例如大時大節,爸爸會帶我們去鋸扒, 而不是吃中餐,心裏硬是覺得跟別人不一樣,常會問『我是誰?』。不過農曆新年時,我又會照收利是,哈哈,要要入鄉隨俗嘛。」

中學畢業後到美國求學,當地的多元種族文化與歷史,讓他更深入了解,一個社會因不同膚色與血統所建立的面貌,竟是如此豐富。十二年前,帶着文化研究的博士學位從美返港,「或者因為在美國那邊已經生活逾20年,我回港後對於社會主流對少數族裔的歧視,驟然變得很敏感。」例如在升降機有一個包頭的印度人進來,他發現幾乎所有華人都寧願出去,不想跟這人處身於同一空間;又或在地鐵車廂,一旦有南亞裔男人坐下,則無人想跟他同坐。

Professor Erni 同樣身為少數族裔,只是外表跟華人相似,也會說廣東話,令他的待遇就跟南亞裔迥異,讓他有許多思考。「當香港定位為『國際都會』,但那其實只是口號;實際上有幾多個人在香港有外藉朋友?上課或工作之外,哪有機會在社交生活講外語?香港的大學生又有幾多個會跟交換生成為朋友?我們又有多懂跟與自己不同國籍的人相處?」

他最難接受的,是華人對於南亞裔人士的誤解與歧視,例如避之則吉、不信任等等反應,多年來沒有改善,跟他小時候看到的差不多一樣。「我相信這很大部分跟香港教育一直沒有觸及少數族裔有關,讓香港華人對於這6%*的居港非華裔居民,認識極少。」

 

少數族裔青年人 行人止步的青春

Professor Erni返港後進入學院,當上老師,最先留意到的,是交換生以外,大學的南亞少數族裔學生人數極少,跟美國的大學很大差別。他發現這是因為他們被香港的教育體制所限制。「今天香港的華人學生,要考進大學已不容易;但一羣香港EM(少數族裔,Ethnic Minorities )少年人,更難進入大學。他們最大的障礙,是DSE中文科考試,那是因為政府在推行母語教學政策時,並沒有充分考慮對EM學生的影響。什麼是他們的母語?那絕對不是中文。」這些非華語學生在家並非使用中文跟家人溝通,學校也未必對他們有特別支援,於是學習中文變得困難重重。「但有趣的是,從外國回流的孩子,又或國際學校畢業生,可以不拿中文成績,又或中文成績要求較低,便可考進大學;這是一種階級歧視。」

而少數族裔學生在小學的學習表現,因要應付中文而被拉低,成績未如理想,竟又因而要進入用母語教學的中文中學升學,如此他們的成績便每況愈下,學習興趣也愈來愈低,也更遑論能考進大學了。

單憑「勤力啲」、「練多啲中文啦」,很難解決這樣的惡性循環。

他痛心的,是當他親身去接觸這羣孩子,發現他們的青春在17、18歲就戛然而止。「他們在香港讀畢中學,因中文不好,與升學無緣,便不能再過學生生活,要做成年人,去上班。他們只有中學甚至更低的學歷,加上社會對EM的歧視,叫他們如何跟華人年輕人競爭?如何再有理想?部分較富有的EM可在香港讀名校,補習中文,不考DSE,畢業後到美國或英國升學,或者去外國跟鄉里結婚;但要知道香港大部分EM家庭都來自基層,學業與夢想對他們來說是遙不可及。」

他就聽過學術界有人說,「EM的中文程度那麼低,對於學習會產生障礙,影響大學(整體)成績」云云,他認為這是自相矛盾的說法:「大學不是也向不懂中文的外國學生招手嗎?」

 

必須用雙倍力量 証明自己融入香港?

歧視,不僅存在於制度,也存在於一種完全以「華人」、「香港人」身分為中心的想法。他用我們熟悉的喬寶寶,說出我們在螢光幕外看不到的故事。

喬寶寶是成功打破EM在香港工作常規的典範。他在主流媒體能夠立足,而且還是『幾入屋』的印度人,十分成功。但其實他也曾有抱怨,自言要非常努力經營,才能在一個很狹窄的立足點生存。」那立足點,就是不斷重覆飾演一些典型的南亞裔人士或搞笑角色,例如咖喱餐廳東主、保安、瑜珈導師或匪徒等。

在某些角色中,例如電影《2012我愛HK喜上加囍》,他更要「超誇張」地說自己愛香港,重複稱自己有多 “I love hk”,「他不單這樣才能被觀眾認受,在娛樂工業上,也要帶着這種態度跟監製交談,就只差跪拜對方! 喬寶寶自己不諱言,平日跟華人談合作,也同樣要跨張地有禮,才能談得攏,擁有工作機會。」

Professor Erni指,這是因為少數族裔須加倍表示接納主流文化,稱為 “double prove”,方被接納,「他們要比別人叻一倍、好一倍,又或搞笑一倍,幽默一倍, 才能跟主流接軌。」 這其實是一種社會現象,就是歧視和不平等的社會現象。

但即使他們多努力,社會卻比較少對南亞少數族裔流露出一點包容和關懷。他就常聽到香港華人說,「他們在香港不開心或不適應?返老家咪得囉!」這句話令他極為氣憤,「我真是覺得很可笑,什麼是老家?哪裡是老家?EM由零歲至今,唯一認識的地方係『呢度』,是香港。擲他返印度,他真的不能適應;請他回巴基斯坦,那亦是他完全陌生的國家。除了他的樣子似印度或巴基斯坦人,他整個人性格、經歷、世界觀卻是來自香港。」

或許,假如要Professor Erni回去老家,也是一個難題,讓他感同身受。「所以這種說法非常無知。香港就是EM的老家;假如要你離開香港,去別的地方,你也會很迷失。EM亦然。」

 

《認識香港南亞少數族裔》(右一)、《若隱若然 香港電影的非華人形象》(右二)皆是Professor Erni 的中文學術著作或譯本。後面兩本則是他有關少族裔研究的英語著作。

 

記錄、研究 為少數族裔公平發聲

學術界和社會主流對南亞少數族裔的不平等對待,推動他的研究工作,「加上我讀文化研究,本身就是偏向站在弱勢社羣那邊,這漸漸推動我走向把居港少數族裔作為研究方向之一。」

他先後做過多個關於香港南亞少數族裔的研究項目,也出版過幾本著作。別以為學術研究只在象牙塔中閉門造車,「文化研究,目標是把人們對於文化、生活的典型認知拼棄;所以我們做研究,一定會走入生活,去到不同的社區和羣體,上至平等機會委員會與融樂會,下至小型的社區組織也有接觸。雖然最後呈現理論的方法是學術的,但研究過程卻必須走進生活,並跟研究對象一起,關心他們所思所想。」

香港現存有關少數族裔的文獻或研究並不多,也屬於冷門的題材;他這些論述和著作,正正是讓香港社會少數族裔的各種狀態被詳加整理,賦予框架,並定義他們在香港的文化和身分,不讓他們在香港社會的歷史上被隱沒。例如《認識香港南亞少數族裔》*一書,內容包括研究居港南亞裔人士歷史、傳媒對南亞裔人士的呈現手法、南亞裔孩子的學習經驗、南亞裔小型店舖等等的學術研究整理;都用上淺白的文字,深入淺出地探討香港南亞族裔在香港的種種,可說是少見的「南亞裔在香港」的全書,能為他們公度和持平地發聲。

Professor Erni (右一)早前為南亞少數族裔年輕人舉辦了電影討論會,他自言最喜歡跟年輕人在一起。(圖:受訪者提供)

 

身體力行 倡議修改考核政策

學術以外,Professor Erni亦落手落腳去做倡議政策。在學院中,他建議大學另建基制去收取南亞少數族裔學生,「我們正研究如何讓大學收生部門,使用一個特別的中文測試來作為考核,這測試的程度將較淺白,若然實施了便可擴闊收生,讓優秀的非華語學生入讀。我知道不止浸大,嶺南大學(他之前任職的院校)也正準備推行。」

但最瘋狂的,莫過於他為研究香港少數族裔的人權和法律,在忙碌的學術研究中,數年前在工餘修讀了一個人權法的法律學位。「是辛苦的,但這對我做EM的研究很有幫助,也能讓我好好理解2009年生效的《種族歧視條例》立法後是何以保障EM的權利和案例。要知道這法例是香港社會對於EM friendly的一個開始。他們的小朋友在學校,或自己租屋上和就業上飽受歧視,以前是沒辦法的;現在則知道即使是社會的少數也可爭取公義。」他可以用他的法律知識,讓研究更為精準,「例如有了這條歧視法,我發現投訴個案數字飆升,即說明EM開始察覺到他們的權利,而他們也不再啞忍,知道自己在香港同樣受法律保障。」

他更讓香港的學生接觸他最喜歡的議題,「我每年都會在大學教一科Race and ethnicity。香港由幼稚園至大學,也沒有獨立科目去針對少數族裔的身分、歷史及文化,那就由我來!」

離開RSS605時,我們滿足地捧走一堆Professor Erni所送、他參與過的社區project出版物;他已踏入以少數族裔作為研究對象的第6年,即使繼續開展各種研究項目,但依然在課室以外,熱情地穿梭各個少數族裔的社羣和活動,跟研究對象一起。「研究少數族裔,是不是同時讓你去了解自己?」他對我們的提問只笑而不語。

或者,當我們找不到一個能夠投入的羣體去關心去服侍時,可以想想Professor Erni的故事,也許就能尋得踏出人生一小步的方向。

 

(全文完,此文亦為「成為少數族裔的好鄰居」專題最終篇)

Text and photo by Gi
Edit by Dy

 

*備註:

1. 資料來自2011 年人口普查。

2. 《認識香港南亞少數族裔》為陳錦榮與梁旭明合著,2016年由中華書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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