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上回講到《一小步》正籌備自己的社區實驗,開始之前,我們會先思考這個社區獨有的處境問題,和找熟悉這個範疇的人訪問和了解。

 

在亞公角山路,有不少院友需要長期在這裏生活,但這算是一個社區嗎?

香港人未必有「社區」概念,但一定知道什麼是「生活」和「街坊」。放假踢住拖鞋「落街」食個早餐茶餐,去ATM過數給阿媽做家用,再去超市買點日用品回家執屋,然後食杯麪睇隻DVD……這種對一般人來說平凡、甚至是沉悶的假日,對一些有肢體殘障、需要長期住在院舍的朋友來說,是終身也未必能成全的幸福。

這條山路上,你找不到一間士多買雪糕,最近的自動櫃員機在山腳的沙田醫院,這對行動本來就不便的朋友來說,想自己出去飲餐茶,去ATM處理一下自己的財務,都算得上是天方夜譚。

 

「每個人都應該有社區生活。」

一條山路,風涼水冷,環境優美,將「弱勢」們放到一個遠離人煙的地方,有什麼問題?

立法會議員張超雄一直為弱勢社羣發聲和爭取權益,他認為,「每個人都應該在社區生活,包括殘疾人士,包括那些要離開家庭,須住進院舍被照顧的朋友。」

DSC_2258

「當然,有些服務偏僻一點都無可厚非,譬如戒毒或者寧養善終的病人,他們都要較安靜的環境。」但不是所有的「弱勢」都需要安靜,和偏僻。「做rehab(復康服務)的,不論老人或是殘疾,我最反對的就是堡壘式的── 一大楝,離開人煙,與世隔絕,入面的人不容易出來,我們講了幾十年,就是『去院舍化』。」他皺眉。

張超雄說有位家長一乘車上山頂的院舍就嘔,孩子住了院舍幾多年,「佢就嘔足咁多年。」不單院友沒有社區生活,連探望他們的家人都要一起承受。

 

「住院舍,都應該可以有個人的選擇和喜好。」

若「去院舍化」是社工界在復康理念的共識,為何政府總是在規劃大型綜合院舍,還要安置在偏遠地方?

在香港,社區照顧服務一直以來都是供不應求,輪候入住院舍的老人、殘疾和弱能人士年年大排長龍。這條數,正正顯示政府社福政策的不濟。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早陣子才說,「我有一個夢,希望大家不用排隊輪候院舍。」興建大型院舍,就可以一次過處理更多的輪候人數。張超雄攤手,「張建忠不久前才好自豪話他們會建一個院舍,可以容納1,400幾人的老人院,就是用四叔(李兆基)給他們在元朗的那塊地。」他搖頭,「你看,政府最近的院舍,不是由女童院convert(改建),就是用監獄convert*,他們好自豪的,夠大嘛。」(*怡欣山莊就是在2007年由沙田男童院改建。)

這種大型綜合院舍很多時會將不同需要的人,例如殘疾、弱能人士和老人全都放在一起,「cost-efficient(符合成本效益)嘛,就好似香港仔東華三院綜合院舍,服務過千人,有殘疾,有老人,有近20個服務單位,都是只用一個廚房,你可以想像一下那餐『大鑊飯』……」他長長嘆一口氣。

DSC_2246

張超雄覺得,住院舍的朋友已經要離家生活,所以理想的院舍設計要好像一般「屋企」,「我自己心目中的院舍,人數不能太多,入面的set-up(設定)就像一般住家:有每一個住客的個性和特色,有他自己的選擇和喜好,可能擺放了他自己的相片、家人的相片,或者其他陳設物品。你現在去一般院舍,會見到好整齊,全部都是一張牀一個櫃,一式一樣的,只有自己的名字在牀頭,沒有個性可言。因為個人在院舍裏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紀律、整潔、秩序……但這就不是屋企了。」

「外國有些院舍是一間house(獨立屋),外面看起來與普通屋無分別。每個人,包括職員和照顧者都有自己一間房。」當然在香港並不可能有這麼多小屋可以用來做「院舍」,張超雄的構想,是在公共屋邨裏面,劃出十個八個單位,「不用住很多人,8-15人,有職員留宿的。」他認為最好兩者的房間間隔是沒分別,照顧者就像同住的室友。「最理想的,是外面看不出是院舍。」當然,屋苑和附近社區都需要無障礙設施,這樣,不論殘疾、弱能人士或老人都更能真正成為社區的一分子。

「就算不能在公屋,院舍的規模也是愈小愈好,你想想一個規模較細的院舍,有個小廚房的,有人在煮飯,就會聞到飯香……這樣才是生活呀。」

 

「社區規劃就是資源分配的問題。」

殘障和弱能等弱勢人士在社會各方面都面對着困難,「就業、教育這些就不用說了」,他搖頭,就算他們最常用到的醫療設施,不少都離開市區很遠,「好像在大口環的根德骨科醫院,交通很不方便。但香港差不多所有肢體傷殘的人,都要去這間醫院:小巴去不到,輪椅都上不到,一定要book復康巴,若book不到就慘了,因為有些病人的情況連的士都上不到(用電動輪椅的,不能摺起放上的士)。」

「我們爭取了10幾年:途經醫院的巴士線,應該全部巴士都有低地台,但到現在都做不到。好了,就算去伊利沙伯醫院,是在市區了吧?一般人會怎樣去?乘巴士,還再行上斜坡;但若要推輪椅的話,就相當困難,推上推落都很危險的。」

稍為想想也明白他們的困難,那作規劃的為什麼還要把他們需要的服務放到那麼遠,為難弱勢羣體和他們的家人?

「政府未必是很着意弄得那麼黑心,把弱勢的需要放在偏僻地區的,只是,他們實在不捨得將土地分配給弱勢社羣的服務。」在香港,土地是最寶貴(甚或昂貴)的資源。將這些院舍放在市區的話,唔,太貴了,這些土地多值錢呢。「市區地就算不起豪宅,都要起公屋居屋啦,怎也不會給你們這些弱勢,他們(政府)總是覺得,反正這些弱勢都無經濟效益啦,不如搬遠些。他們除了錢之外,什麼也看不到。把他們放遠了,社會一般人士就更難看見他們的需要。」惡性循環,嗯嗯。

早幾個星期,特首在立法會回應張超雄的質詢時說,劍橋(老人院涉虐老)的問題都是因為土地不足,「這當然是問題,但土地無論有幾少,最終的問題都是優次而已,你看他們一方面倒水一樣花錢興建好多基建大白象;但其實用1億元就可以起一間150人的院舍,雖然我不很喜歡大規模啦。這些基建,往往過千億,無得比的。」愈說愈勞氣。「你唔夠地你起咁多基建?有些(基建)直情要填海填出來,既然你都填得海,你填海起老人院吖笨,佢(政府)會唔會吖,佢唔會啦!」

「社區規劃的問題核心,就是我們這個社會要細想如何分配資源。好明顯,土地對我們來說是最寶貴的,社會則以地產的經濟效益或者商業活動去考慮整個社會的發展方向;我們這些人本服務,一定被放得好後,自然就有這樣的佈局。」就是因為弱勢羣體能生產的「經濟價值」低,回到社區,就不容易看見讓他們融入的設計,「現在的社區是以消費主導去設計的,最重要是有商場,所有人流高,有街市有餐廳的,一定要經過連鎖商店,要人消費的地方。」付得起租金的,就只餘下大財團嘛。事實上,現在很多新市鎮,或者重建區域,都是這樣設計社區。

 DSC_2268

「每個人都有機會生病,變老,或者殘疾。」

若民主只是「真普選」和「少數服從多數」,就算我們有民主,當健全人士始終佔社會的大多數,我們的城市設計會照顧這些弱勢嗎?那豈不是絕望?張超雄相信香港人不會這樣,「每個人都有機會變成殘疾。就算終身幸運,人人都會變老,終有一天都要人照顧,如果可以讓香港人選擇,我覺得香港人會認為城市設計是不可以不顧及這班弱勢吧,香港人就算不說公義,單單想想自己,也懂功利的。」

要幫助弱勢,為他們發聲,voice for the voiceless,這些大道理人人都知,但真能做到將心比己嗎?還記得早10幾年還時不時會聽見街坊會聯署,甚至示威反對在社區興建弱智或殘疾人士的院舍,而張超雄覺得是一定『有得傾』,「大前提是大家要有一個講道理的態度。重要的是,政府要發揮到facilitator(協調者)的角色,立場是需要共融,這當中要有個leadership,不是純粹做做中間人,如果只是『大家傾下啦,傾唔掂就未必做了』,咁就死梗。」他指政府的角色需要說明立場,讓人知道社區是要容納不同的人,這些無障礙的設計和設施是有需要的,不只是殘疾人士需要,因為大家、或者你和我的親人朋友,都有機會需要用到。

「所以問題不是做不做,而是怎樣做,怎樣安排。現在政府總是避開了這些位,無承擔責任,無理由有人反對就不做嘛。」

 

Know-How:民主在特殊需要人士中間的實踐

雨傘運動之後,不少曾參與的青年人都說要回到社區,遍地開花,若想收集有特殊服務需要的朋友對社區的想法,應怎樣開始做呢?「坦白說我自己有時都會忽略這些,若不是我女兒要坐輪椅,有些地方不推過真的不知道──下,原來條路要兜咁大個圈!一般人是很難理解到他們的需要。所以社區設施要找一些有視障、行動不便的去試去實驗,由他們去感受,再表達,不能代替他們去講,nothing about us without us,如果後生仔有心,就直接找他們一起談吧。」

至於住偏遠院舍的院友,張超雄提議可以組織義工和學生去陪他們談天,「帶些正面信息,也問問他們的意願,想自己的生活環境怎樣,會想落去飲下茶?行下街?」然後再想辦法,這些需要和夢想,可以怎樣實現?「這好像一個民間諮詢,通過社區的同心協力,我相信是可以做得到的。」

除了在社區生活的種種,作為社會的一分子,殘疾朋友要實踐他們最基本的公民義務和權利:投票,也不簡單。「我們看的候選人介紹小書,裏面有候選人照片,簡介和政綱,但在視障人士的版本,只有候選人編號和名字。」若行動不便的朋友到票站投票有困難,現時法例是不能委託其他人代為投票。「在英國,殘疾人士可以委託一個可以信賴的親友替他去票站投票。」

說到底,公民權利的意識,對殘疾人士來說,是有點遙遠。「根本香港一般人的公民意識都不算強,我們很被動,不覺得自己有能力改變,於是放棄了好多自己的權利交託給權威,這是香港人需要學習的。所謂公民身分,是覺得自己是地方的主人翁,有分話事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但我們由積累了多年被殖民政權統治的經驗,到現在的極權,(公民身分)進展好緩慢……殘疾這邊就更被動了,連自己的生活、身體都控制不到,還怎樣說公民權利呢?」漫漫長路呢。

民主的意義,除了讓人民當家作主,也是讓少數的聲音能被聽見和融入在社會的共識之中。

明白了弱勢群體在偏遠處的處境和困難,回到亞公角,可以怎樣實踐社區改革和營造?

(續看下一章:方舟之家:建立真正的傷健共融社區

Photo / Andy

Text / Lokman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亞公角山社區實驗]
(一)源起:亞公角山路在哪裏?

(二)張超雄:看見弱勢羣體的「社區」需要

(三)方舟之家:建立真正的傷健共融社區

(四)南哥和平哥:我們不想只在院舍裏做宅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