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來德國旅行,總會千挑萬選,買幾件「Made in Germany」的手信回國。也許是唂咕鐘(Cuckoo clocks),也許是木製玩具,或是各式各樣的啤酒杯。

但我可以大膽的告訴你,這些紀念品,有九成機會也不是德國人做的。無錯,它們是Made IN Germany(在德國製造),但不是Made BY Germans(由德國人製造)。

我們在不同的工廠工作了兩星期,遇上的同事來自五湖四海,絕少是本土德國人。在忙過不停的生產線上,嘈吵不堪的印刷機器之間,穿插着不同口音的德文。同事們彼此初相識,第一句總會問:「你從哪裏來?」(Woher kommen Sie?)然後,他們的回應總叫我和猴子很驚訝。我們遇過索馬里的學生、塞爾維亞的清潔叔叔、伊朗的姨姨……每一間工廠都是一個聯合國辦公室。

熱鬧的生產線,充斥不同口音的德文

熱鬧的生產線,充斥不同口音的德文

以下記錄了在第一間包裝工廠遇到的4位工友們,片段很零碎,卻很寶貴:

「我來自波蘭,在德國29年了,下年就退休。」

Gabi姨姨很胖,束淺啡色短髮,在生產線上常常站在我的右邊。最初我聽不明白她說的德文,因為口音實在太重。但慢慢習慣了,就可以傾上兩句。她不喜歡做生產線的工作,因為她的盤骨和大腿不好,常常腳軟。「但總會捱到下年的。」她說。

在全歐洲,德國擁有最多的波蘭移民人口。我在不同的工廠遇過許多波蘭工友,大多跟Gabi姨姨差不多年紀,來了德國超過20年。20年前波蘭發生什麼事?1980年代,蘇聯共產黨開始倒台,波蘭和許多東歐國家從此解放。然而,當時國內沒有經濟,沒有生計,社會極不安定。於是大量波蘭人移民到鄰近的德國,從事工廠工人,從此在這裏落地生根。除了波蘭,俄羅斯人也是在這個時期大量移民來這裏。

我和Gabi姨姨在空閒的時候,會一起研究我們包裝的手工套裝。她說,她也很喜愛做手工,每年聖誕總會親手做聖誕卡給親友。某天早上,她快樂的叫我去她身邊,給我看她手作的賀卡。「中國人也很擅長做手工呢,對不?我在網上常常也看你們的設計啊。」她說,拍拍我的膊頭。我只能說,我沒有天份。

Gabi 姨姨特地帶回工廠給我看,她親手做的賀咭,上面寫的是波蘭文

Gabi 姨姨特地帶回工廠給我看,她親手做的賀卡,上面寫的是波蘭文

「我來自伊朗,即是波斯,你知道嗎?」

F姨姨是第一位跟我說話的同事,她的名字大概是Ferra,但我一直沒搞懂正確的寫法,所以就先稱她為F姨姨吧。從外表看來,你不會知道她是伊朗人。因為她沒有戴頭巾,留著一頭時髦的啡色曲髮,穿緊身牛仔褲,小休時最愛到工廠外面食口煙。她來了德國27 年,有兩個兒子,都已20多歲,是她的心肝寶貝。「每個媽媽都是一樣的,不論種族。」她笑說。

她是充滿活力和幹勁的工友,也常常教我如何可以更快手快腳。我不知道她因何來德國,只知道她每次提起自己的國家,或是說起她的母語,她總會強調是波斯,不是伊朗。「現在的伊朗不是一個快樂的國家。」她悄悄地說。

27年前的伊朗,是《我在伊朗長大》(Persepolis,Marjane Satrapi著)裏描述,伊朗王朝剛被推翻,國家開始變天,卻迅速落入原教旨穆斯林領袖手中的時期。那段日子,許多比較有資本的伊朗人都逃離自己的故鄉,到歐洲各國尋求庇護。不久,更爆發與伊拉克的戰爭,從此這個國家不再安寧。

《我在伊朗長大》動畫。

我沒有問她,到底是不是因為時局而來到德國。但她的一頭曲髮和抽煙的姿態,總讓我想起《我在伊朗長大》裏描述,還是較為開放自由的伊朗。「你們的德文已不錯了,加油,就一點一點的學吧。在外生活不容易呢。」她說,吐出一口白煙。

「我來自印度;香港也有很大的印度社羣吧,對嗎?」

是一塊印度薄餅讓我和Majit開展交談。哈哈……很典型的香港人啊,想起印度,就只想到薄餅。那天午休,Majit從錫紙中拿出薄餅,我拿出三文治,我忍不住問:「那是Roti(即印度薄餅)嗎?」她很驚訝:「對啊,你有吃過?」我說:「有呀,在香港吃過,在新加坡也吃過,我和我丈夫也很喜歡吃的!」她快樂的說:「嗯,Roti是很美味的。」

傾談下去,就知道她來自Punjabi,是印度其中一個大區域,有自己的語言。她丈夫來了德國15年,做工程師,說得一口流利的德文。而她卻是4年前才來。「我的德文還不太好,但可以慢慢學的,你們也可以啊。」她帶點害羞的鼓勵我。我們兩個小師奶,常常談到的都是超市價格,大家也很驚訝,原來德國的食物這麼便宜。「在印度,要喝好的牛奶或是買新鮮蔬菜,都是很昂貴的。」她說。

我問她喜歡德國嗎?她點點頭,然後說,因為她的家人都在這裏。「我丈夫的妹妹在這邊,我的姐姐一家人也在這邊,丈夫的父母也快要過來了。我的家人全都在這裏,這裏就是我家了。」她頓一頓,「香港的印度人是不是這樣的呢?」我說大概是吧。哈哈。「現在我最渴望,是快快有自己的孩子。」她說。

跟她說起,我在香港也曾認識過來自Punjabi的印度姊妹呢。她露出可愛的笑容,說:「現在你在德國也有一位來自Punjabi的印度朋友了!」

「我是德國人,我的兒子和女兒快要從莫桑比克過來了!」

Elga姨是工廠裏少數的德國人。「嗯,這間工廠有八成半都是外地人──別誤會,我沒有不喜歡外地人。」她溫柔的說。她是在猴子旁邊的位置工作,所以經常與猴子談天。傾談之間,才知道,她的丈夫是來自莫桑比克(Mozambique,在非洲東南部)!而且,他們的愛情故事很精彩。

「在十多年前,德國從非洲引入許多工人,我和我現在的丈夫是在當時認識的。我那時已結婚,也有孩子,我和他只是同事和朋友。十多年之後,我變回單身,離開德國到莫桑比克,竟然重遇他!他已經有3個孩子,但太太卻過身了。於是我在那邊幫他照顧孩子,住了兩年,最後在當地結婚。他女兒一直也是Mama、Mama的叫我,好可愛。」

她丈夫來了德國4年,兩人在不同的工廠辛勤地打工,寄錢回鄉養家。她用手機一頁頁給我們看照片。「這是我的女兒,10歲;我的兒子,17歲了。這是我的老爺奶奶,都是很和藹的老人。」照片裏的是黑皮膚,坐在泥屋子裏的老人。我聽着這位白皮膚的姨姨稱呼他們為「老爺奶奶」,很震撼。

「我們的兒子和女兒下個月就可以正式來德國住了。好期待,好期待他們看見雪,好期待與他們一起過冬。」她說。那一刻,除了感受到她的興奮和喜悅,是真心體會膚色真的不算什麼。

我們最後離開工廠的那天,Elga姨給我們每人一個大擁抱。「每次見到隻身從外地來的年輕人,我都想起你們的媽媽,一定是很想家。」我快要哭了。「你們要好好加油,一切安好啊。」她說。

因為我們只是臨時工,只在這間工廠待了一星期。我很感恩,上帝讓我們有機會在他們中間工作,聽他們的故事,與他們相處。不僅是讓我們認識來自不同文化背景、國家的人們,也讓我們體會基層工友們的真誠、知足和不拘小節。看着他們的手,我常常想像他們捱了多少個冬天,在這片陌生的土地吃了多少苦頭,才走到現在。

想着想着,就覺得我們這一年,再困難的也算不得什麼了。

關於Postcard 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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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陣子香港好像又要掀起移民潮,許多朋友也說,想要去台灣去新加坡,或是更遠。老實說,我之前也是這樣想。但這4個月在德國的生活,加上兩個星期的工作體驗,就明白,一切不如想像中簡單。要投入一個與自己截然不同不的文化環境,重建社交網絡,適應語言飲食,還要不時打倒那突如其來的寂寞。很不容易。我想起在美國生活的好朋友小雲,她當年一個人去美國讀碩士,然後在那邊工作,一個人解決所有問題,適應那邊的文化──現在,我終於想像到那種困難了。但我為她而感到自豪,她今天已經在當地成為營養師,專門服侍亞洲人;而且,剛過去的一個月,還跟教會出發到埃塞俄比亞做醫護宣教。小雲,掛念你的「哇哈哈哈」笑聲,和你畫的魚蛋頭,快快跟我分享你在埃塞俄比亞的經歷啊!

Dydy,29歲,前Breakazine!編輯,為人膽小騰雞,卻心郁郁想認識世界。2013年急急搭上了工作假期的尾班車,與外子(又名猴子)開始一年的外地生活,離開之前已決定每個星期寫一張postcard回來香港給一個掛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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