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紀的歐洲,有一種刑具,名為「羞辱柱」,被判行為不檢的,瘋人瘋語的,會被綁在柱上示眾。現代社會文明得多了,不會把精神病患者五花大綁遊街示眾;但一句話、一張相片、一段錄影,也能把別人的醜態公諸於世,在網絡上留下刪不掉的烙印,把人永遠釘在羞辱柱上。一切,只因有人發了神經,但,是誰?

洪朝豐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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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是那個跟着媽媽去賣菜,媽媽放我在蘿中,我就乖乖坐着、自得其樂的小孩。」他在手機,翻出相簿,找到一張三歲時跟媽媽的合照。相中的他,很「老實」──這是他媽媽的形容詞,他則說:「其實係戇居」,說得再粗俗一點,就是「擔屎唔偷食」。

但在我們印像中,洪朝豐不是這樣的。他不是那語無倫次,說「我一隻手指可以碎死佢」的DJ嗎?後來發了癲,被捉入精神病院──我們對他的印像,就停留於「黐線」兩個字。

我的黐線實錄

「嗯,你只要在網上鍵入洪朝豐,一定會找到我的〈黐線實錄〉。」

那是2006年3月的事了。7年前,他抑鬱狂燥症復發,兒子報了警,喚來一隊拿着防暴盾的警察,也喚來一大批傳媒,用鏡頭對準了他,把他由家門到急症室,最後送上東區尤德精神科的過程,都記錄下來,也被傳媒上載到Youtube,永留記號。

那是血淋淋的記憶,他像賊被捉,像罪人被辱,在孩子面前被綁着手腳11小時,在鎂光燈下醜態盡現。這是他最深的傷口,卻被不斷的翻開再看,瀏覽愈萬。「他們所作的,對我傷害很深,我不是聖人,難以原諒,但也不會惡毒詛咒。只是,假如他們仆倒在街上,我一定會偷笑囉。」

洪朝豐,不介意別人視他為精神病患者,他的確要服藥也要定期覆診,他不認為也不感到是恥辱,但社會卻愛取笑他們。「你不會笑一個癌症病者,你不會笑一個傷風感冒人打噴嚏,你憑什麼取笑一個精神病患者?他的怪行、奇怪的思想,是他的病徵,你為何要嘲笑這些病徵?──香港人很無知,對精神病很無知。」

這很可笑,但誰又笑得出來?

由抑鬱到狂躁

當香港傳媒對洪朝豐口誅筆伐時,正是他精神病發最痛苦的日子。1999年他39歲,狂躁病發,2006年是他自行停藥後的再發。

但他第一次病發,要數到27歲那年離婚後。「面對一個相愛7年的人,竟不能斯守終生;生下孩子,卻不能給他完整的家,還要用言語暴力,殘忍地向4歲的孩子宣告:父母要分開。」一切都叫他心碎。也許因此,他抑鬱了半年了。

當時傳媒沒報道,連他自己也不曉得,這是抑鬱症,只感到靈魂跌在身體之後,無法同步;行在街上,聽到笑聲,就以為別人在取笑他。勉強完成節目後,累倒在牀上,卻又睡不安穩,也不願醒來。「某天我睡在牀上,望着房門外的客廳,突然間,客廳的白牆堵住了房門,我無路可逃,好驚。」

那些年,他連續多屆獲選全港十大最受歡迎電台主持;1997年,他被新城高薪挖角,年薪過百萬,也許是壓力,抑鬱再發。1999年,事業再創高峰,做了許多公益事業,創下紀錄。作為一個媒體人,他貢獻社會的願望,是超額完成了。但在沒有理由下,抑鬱又發。

他跟女友歐遊散心,在大英博物館看到一個護士推着一張病牀,牀上躺着的病人面露微笑。他怔住了,問自己:「如果這樣的病人也能享受生命,我為什麼要活得像死灰?」就是這一詰問,扭轉了他,人變得樂觀積極。他以為抑鬱痊癒了,誰知卻是狂躁病發的開始。

抑鬱狂躁症,如斯奇怪的病。情緒走向兩極,有時像個洩了氣的球,有時又極度膨脹。何時低沉,何時高脹,可以是一轉念之間發生。「抑鬱是向內的,你知道自己有病,別人可以不察覺;但狂躁是向外的,身邊所有人都會察覺,自己卻X然不知,還以為自己創意澎湃,信心滿瀉,躊躇滿志,常一擲千金,作許多不合常理的決定。」

之後的故事,許多人都知道。他跟女友分手,互相指罵,才子變成五台山「四大癲王」之首。新城以100萬賠償終止他的合約,以後在香港,再沒有人敢找他做DJ。「我是天生的DJ,但無人找我,你話我幾廢……」

那時,洪朝豐只有39歲,風華正茂,卻被迫退休,一退就要退近10年。「就像你在人生最燦爛之時,突然昏迷;醒來時,已經一頭白髮,世界全然轉變,你第一個問題是──」

「我是誰?」今年,他53歲,最想回答的,就是這個人生最基本問題。

仍是那個「老實」的孩子

經歷了那麼多,人總會從果去尋找因。有人告誡他:「你因為驕傲自大,所以得到這個病,要在主前認罪悔改。」也有人讚他:「你很堅強,換了是其他人唔係癲咗,早就自殺死咗。」

對於這些對他品評,洪朝豐的回應是:「世界咁大,怎能驕傲自大?」他討厭人把精神病歸因於人格的問題,這種簡化跟「黐線」無異;也不認為自己是堅強過人,只是「天無絕人之路」──天之大,世界之大,總有許多可行的路,問題是,你是否願意去行。

「跌倒在地,有人要別人摻扶才能再起;但即使摻扶了,有人也不肯起來;我是那種跌在地上,自己怎樣辛苦也會爬起來的小孩。」洪朝豐說,他仍是那個媽媽放在蘿的小孩,對環境不多需索,安於自己的世界。在未患精神病前,除了媽媽用「老實」形容他,早已有人用「怪」、「傻」、「癲」來形容他。

他16歲那年參加學聯認祖關社活動,當年那個中學生會有興趣去廣X訪問王希哲?78年入讀大學新聞系,要做社會良心,81年接觸歌劇,立志到歐洲學音樂。當年那個大學生會立志唱歌劇?後來,孩子出世,他要養妻活兒,但85年仍半工讀入演藝、86年入港大,繼續學音樂──雖然最終肥佬收場,夢被迫要暫停。那年,他27歲,一直為夢想而活,怪人一名。

正因為他不須依賴別人的肯定而活;人氣急升時,他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處於風雨的低谷,也不會把他毀掉。他總能叫自己再起來,方法是用新角度看過去。回望那22天入住精神病院的日子,洪朝豐不視為生活污點,反而看為寶貴,但怎也沒想到,他竟說:「假如可以特別恩准,我想再入住3個月,因為可以學到好多嘢──那是一個沒有歧視,人可以真心交往的地方。」

當年傳媒對他的傷害又如何消化?洪朝豐說,他已經拿出勇氣上Youtube,看自己的黐線實錄。先是瞇上眼,校了最低的聲音,看一點點,先讓心臟適應過來,才繼續再看。「今天,我要感謝當年那記者(這不代表原諒),把整個過程如實記錄下來,成為抑鬱狂燥病發的研究案例,也是我個人歷史的video record。」

接受了自己的過去,清楚自己的性情,應該知道自己是誰吧?「我是坐巴士要坐在車頭的人,我要知道前面的路怎走下去。」他要求活得有覺知,關鍵在於知道自己是誰,為何在世,為何而活,一切仍待尋索。這才是他要繼續尋索的「因」。

text/ 山地,photo/ benny lam,retoucher/ henry chan

Breakazine! 突破書誌,與新高中通識科同年出道,信念是打破香港習以為常的荒謬思維,奮力重寫本土故事。Breakazine! 相信,最弱勢的群體,往往埋藏治療社會的啟示。這一次,我們走進精神病人的生活,跟他們一起,重新定義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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