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C_Superstar_LP02

2012 版的《耶穌基督萬世巨星》(Jesus Christ Superstar)從第一個音符蹦出開始就是充滿現代感的。轟鳴而出的音響效果,更搖滾的編曲,現場的live band,高清的LED大屏幕,身著街頭服裝的演員們,甚至包括年輕化的嗓音……但由《萬世巨星》誕生初始,幾乎大多版本,包括影像化的73與00年的電影版都少不了這些元素。

可是,並不是每一版的《萬世巨星》都可以與這次106分鐘的大膽演繹同日而語。當第一個帳篷被耶穌的追隨者拋出時,我便隱約感到,他們這一次,要做一些截然不同的事。

舞臺上,畫著厚重的黑眼線服飾誇張的邊緣青年們在示威遊行,他們大大的標語上寫著“PEOPLE OVER PROFIT”和“ROME LIES”,他們搭建帳篷和衣而睡,醒來時飲酒抽煙狂歡作樂……眼前的畫面讓人聯想到的已不是二千年前遙遠中東的那場耶穌運動,而是就在兩年前佔領華爾街運動中隨處可見的一幕。耶穌的跟隨者是憤怒青年與無家可歸者,圍繞著他的熱潮在街頭、在廣場上逐漸步入瘋狂;大祭司成了西裝革履的銀行家,高樓之上的他們也確實是世界金融秩序的維繫者;彼拉多是代表著司法體系的大法官;成了賊窩的聖殿則被演繹為城中最潮的夜店,在資本主義大財團剝削之下的人們活著不過是爲了享樂──消費主義才是這時代侵蝕人心的惡魔,被真實崇拜的信仰;而希律王則成了電視當紅真人秀主持人,在舞臺上嬉笑怒駡嘩眾取寵,只為收視率再攀新高,無論多嚴肅的事件對這時代的人而言皆不過是個娛樂話題……

導演不只是給耶穌和他的門徒穿上現代服裝用起智能手機而已,他將耶穌的故事代入我們當下的處境,嘗試表明耶穌運動對21世紀的現代社會有何意義,他想要回答的,仍是那千古不變的問題:如果耶穌此刻活在我們中間,他會怎麼想,他會怎麼說,他又會怎麼做。而這正是《萬世巨星》中那首經典的同名主題曲所想要表達的。

「耶穌,你究竟是誰」

當《萬世巨星》的詞作者Tim Rice寫下這首歌的時候,他所想像的並不是歷史上的猶大,而是他自己,一個時代青年,借大逆不道者猶大之口,發出振聾發聵的疑問:「耶穌,你究竟是誰?」在彼拉多宣判耶穌的死刑之後,原本抽離於歷史之外的劇情又如戲中戲一般回到歷史之中,被戴上荊棘冠的人子被釘在十字架上緩緩升起,活在現代的時代青年猶大,望著二千年前十架上的耶穌唱道:請你不要誤會我,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是別人告訴我的那樣,你可知道你的死對世界帶來了多大的影響?面對如今亂象叢生的世界,你的教導你的行為又教我們如何理解?而你在兩千年前十架上的犧牲對我今日的生命有何意義?看著眼前這個與街頭青年無差的猶大那熱切的呼喊,誰又能否認,在這各種主義與思潮不停衝撞著我們信仰的年代,或許在某一刻,當我們看到電視上,詩歌中或者聖經故事里的那十架上的耶穌,我們也曾問出同樣的問題呢?

然而《萬世巨星》拋出了問題,卻從未給出答案。劇評家總是批評這出戲中的耶穌形象太過單薄軟弱,總是人們在不停描述他的形象:猶太人的王,羅馬帝國的危險分子,一個有醫病能力的先知,一個革命者;可是,人們卻從來沒有聽到他清晰的聲音,告訴觀眾他究竟是誰。他總是在不停地拒絕,拒絕門徒寄予的希望,人們賦予他的身份,甚至是無數尋求幫助的手。而在這個佔領華爾街版本中的耶穌也是一樣,如同猶大一般,他也更像是一個時代青年,熱血年輕,甚至還有幾分稚嫩,他沒有過人的英明膽識,也不是形象偉岸的英雄,他只是個青年,做著他覺得自己應該做的事,卻被眾人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站在高處他有時甚至有幾分茫然,對未來并沒有清晰的目標和堅定的目光。我想耶穌並非沒有自己的聲音,他不願意站在任何人為他劃分的立場,這便是他的立場;他不是任何人也不屬於任何人,他始終格格不入,這便是他的聲音,但這並沒有使他倖免被計算謀殺,而最終連他的跟隨者們都感到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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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的跟隨者

耶穌的跟隨者是怎樣的一群人?Tim Rice想寫的是一群根本不明白他們的主心意的群氓,而在2011年的華爾街,一切比71年的Tim Rice想像得更具體而真實。“What’s the buzz’說的是Google buzz (雖然Google已停止了這個服務),而耶穌的跟隨者(followers)倒也貼切地成了twitter上的followers,耶穌教導之時下面一片iPhone與iPad的螢幕閃爍,遊行抗議仍忙著一路自拍發facebook,大屏幕上的信息牆比現實更忙碌活躍。他們有些要的是一場革命,有些要的是一場狂歡,有些要的只不過是一場混亂,卻都不在乎耶穌話語的真義,在他們企圖將耶穌推上革命領袖的寶座之後,耶穌第一次感到疲倦了。

三年,就好像過去了三十年一樣漫長,最終仍是一無所成。然而,在愈發走向黑暗沮喪的上半場,卻有一點亮光照亮了天空,那是抹大拉的瑪利亞。I don’t know how to love him本是再普通不過的一首情歌,卻在這一次的舞臺上唱出了不同的新意。這個畫著哥德濃妝的叛逆女孩本不過同他人一樣,為著凸顯個性而加入人群,但在這裡她被莫名的感動而改變,這並非因著一次演講而帶來的洗心革面的衝動,那是她前所未有的感受,那是一個生命被另一個生命真實地觸摸所帶來的力量。歌曲最後,她抹去誇張的眼影與唇膏,脫去同他人相類的黑色皮衣,一襲白裙輕鬆下場,這似乎象徵著她已是新造的人,卻又是最真實的自己,她不用刻意求新以彰顯個性,也不用效仿他人來融入群體,因她所認識的耶穌,不是一個行動,一句宣傳口號,而是一個用生命去愛她接納她的本相的人,因著耶穌真實的生命,她不再一樣。

耶路撒冷並不是一座城

在奮銳黨西門鼓動耶穌揭竿而起群情激奮之後,耶穌卻憂傷地為耶路撒冷唱起哀歌,哀悼這座城市,這座活在謊言中的城市。

「若要戰勝死亡,你惟有走向死亡」,耶穌為耶路撒冷哭泣,而大屏幕上卻是川流不息的現代都市,行色匆匆的路人從未留意街頭的殘疾人士;在人來人往的地下通道裡的乞討者,也無人為之駐足停留。那一刻擊中我的是,耶路撒冷並不僅僅是兩千年前的一座城市,它可以是任何一座城市任何一個地方,耶穌曾為它哭泣,正如今日他也在為我們哭泣。

追名逐利,讓我們活在謊言之中;人心冷漠,早已讓我們的城市死去。

所以在一開始我便說,這一個耶穌的故事並不是二千年前歷史上的那個故事,而是關於我們的故事。我大膽地設想,若是把這一齣戲搬到香港的社會語境之下,是否行得通呢?幾乎不用費力,甚至不用以全港論之,單在教會裡便足以上演一場繪聲繪色的好戲。當祭司們說爲了一國的平安而犧牲一人,我們也有大把為和諧社會搖旗呐喊的大人物;當耶穌指責聖殿變成賊窩,如今把福音變成廉價販賣成功人生的勵志課堂仍不在少數;那時瘸腿瞎眼的為求醫治擁擠耶穌,而當下也有不停以聖靈醫治釋放當雞血充電的善男信女……每個時代總有既得利益者與被壓迫者,每個時代總有沖在前頭的先鋒與盲從的人群,而每個時代總充斥著各種「耶穌在我們這一邊」、「我們代表耶穌」的激昂宣言。我們總將殺死耶穌的罪咎歸於猶太人、羅馬人或者那個時代的所有人,而這一齣《萬世巨星》卻告訴我們,每一個時代,我們都有可能,一遍又一遍地,把耶穌殺死。

他從未離開

謝幕時,當所有的演員登臺亮相掌聲雷動之時,《萬世巨星》的主題曲轟然響起,主角耶穌,還有猶大,一起由地下升起,手拉著手。或許我們可以將這煽情的一幕過度詮釋為耶穌的復活。而或許,我們只是可以由衷地相信,正是這些叛逆的時代青年,正是他們這些大不敬的質問,才證明耶穌一直活著,他從未離開,他一直活在我們中間。

「耶穌,你究竟是誰?如果你活在這個時代,你會怎麼想,你會怎麼說,你,又會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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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清心,於「反國教」運動期間,撰寫〈你永遠沒有辦法叫醒裝睡的人〉。生於上海,於香港求學,中大宗教研究在讀,主修中國基督教史方向。四載神學生,一筆糊塗賬;心懷家國事,不忘對酒當歌詩書樂影逍遙到天光。